第19章 畫出來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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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滿的涼鞋帶子在樓道裏磨斷了,他幹脆把鞋拎在手裏,光腳踩在我家米白色地磚上,腳心的汗漬洇出串小小的腳印,像剛從水裏撈出來的貓爪。"陳叔,你看我挖到的寶!"他獻寶似的掀開鐵皮文具盒,裏麵躺著半截hb鉛筆、塊斷成三角的橡皮,還有枚生鏽的回形針——針腳纏著點黑泥,是從小區花壇裏刨出來的,他說那是"埋了幾十年的古董"。
    我正對著電腦改施工圖,屏幕上的承重牆線條橫平豎直,被他突然湊過來的腦袋撞得晃了晃。他的鼻尖快蹭到屏幕,呼出的熱氣在玻璃上凝成層白霧,把圖上的鋼筋結構暈成了團模糊的灰。"畫奧特曼吧?"他的睫毛在白霧上掃出細痕,"我爸說你以前畫過霸王龍,牙齒比菜刀還尖。"
    筆尖在繪圖板上懸了半天,我突然抓起支2b鉛筆,在草稿紙邊緣劃了道線。不直不彎,像條被踩扁的蚯蚓,尾端還帶著點被橡皮擦過的毛邊,露出底下泛黃的紙纖維。"畫鬼吧。"
    小滿的眼睛瞬間瞪成了玻璃彈珠,光腳在地板上蹭了蹭,腳趾蜷起來摳著地磚縫裏的灰。"鬼不是青麵獠牙的嗎?"他的喉結動了動,聲音發緊,"我奶奶說她見過穿白衣服的女鬼,頭發拖到地上,踩上去軟乎乎的......"
    "那是騙小孩的。"我用筆尖敲了敲那道線,紙頁發出"沙沙"的輕響,像有蟲在裏麵爬。"沒人真見過鬼長什麽樣,所以你畫成什麽樣,它就是什麽樣。比如這條線——"我故意把鉛筆頓了頓,讓線尾歪出個詭異的弧度,"它可以是鬼的影子,也能是鬼的胳膊,甚至是......它在地上爬的痕跡。"
    小滿的手指懸在紙上方,指尖離那道線隻有半寸,突然猛地縮回去,像被燙著似的。他的指甲縫裏還嵌著花壇裏的黑泥,剛才刨土時蹭的。"那我畫條更長的!"他搶過鉛筆,在我畫的線旁邊使勁劃,力道大得戳破了紙,木色的桌麵透過破洞露出來,像塊結痂的傷口。
    線從紙的左邊爬到右邊,中途拐了個生硬的彎,像條撞了牆的蜈蚣。他得意地揚著下巴,嘴角沾著點巧克力漬——早上他媽給他煎的巧克力吐司,總愛蹭得滿臉都是。我笑著去擦,指尖剛碰到他臉頰,他突然往後一躲,鉛筆尖在紙上劃出個突兀的黑點,像滴凝固的血。
    "陳叔,它會不會活過來啊?"他的聲音突然變細,眼睛瞟著那道線,瞳孔裏映著線的影子。"我媽說畫龍點睛會活,畫鬼......點啥會活?"
    "點個屁。"我把那張紙揉成一團,扔進桌角的垃圾桶。垃圾桶裏還躺著半截發黴的麵包,是昨天忘扔的,餿味混著鉛筆的木頭味,有點發腥。"快把鞋穿上,你媽看見你光腳又該罵你了。"
    他噘著嘴套涼鞋,帶子係了半天沒係上,反而打了個死結。我彎腰幫他解時,看見他腳踝上有道淡紅色的印子,像被什麽東西勒過,邊緣整整齊齊的。"這是咋弄的?"
    "昨天在滑梯上卡的。"他晃了晃腳,涼鞋帶子突然崩開,彈在我手背上,疼得像被螞蟻咬了口。"李奶奶說,滑梯底下住著個老爺爺,專抓不穿鞋的小孩,用線把腳綁住拖走......"
    傍晚他媽媽來接他,手裏拎著個粉色書包,拉鏈上掛著隻毛絨兔子,兔子的一隻眼睛掉了,露出裏麵的棉絮。"小陳啊,麻煩你了。"她笑著把小滿往門外推,手腕上的銀鐲子叮當作響,"這孩子今天沒搗亂吧?早上還非吵著要帶蠟筆,說要跟你學畫......"
    小滿突然掙開他媽媽的手,跑回我桌邊,抓起那個被揉皺的紙團塞進褲兜,衝我擠了擠眼睛,才被他媽拽著走了。門關上時,我聽見他在樓道裏喊:"陳叔,我把大鬼帶回家啦!"那聲音拖得老長,在樓梯間撞出回音,像有個看不見的東西在跟著應和。
    夜裏加班改圖,電腦屏幕的光把房間染成了冷藍色。不知何時起,客廳的鍾不響了,往常準點的"當當"聲被種奇怪的"沙沙"聲取代,像有人在用指甲刮牆灰。我揉著酸脹的脖子起身,想去倒杯水,腳剛落地就打了個寒顫——地板涼得像潑了冰水,明明下午還開著地暖。
    客廳的窗簾被風吹得掀起一角,月光斜斜地切進來,在地板上割出條銀亮的線。我盯著那條線看了幾秒,突然發現不對——傍晚拉窗簾時,我特意把它掖在了窗台底下,不可能留出這麽寬的縫。
    "誰?"我抓起門邊的棒球棍,那是上次小區遭賊後買的,棍身還帶著點鏽跡,握在手裏冰得刺骨。
    沒有回應,隻有"沙沙"聲還在響,這次聽得更清了,是從垃圾桶那邊傳來的。我慢慢走過去,手電筒的光掃過垃圾桶,裏麵的發黴麵包不見了,早上扔掉的外賣盒也不見了,隻剩下個被攤開的紙團——正是小滿塞走又偷偷放回的那張畫。
    白天劃的那道線,不知被誰用指甲反複描過,黑得發亮,像條嵌在紙上的鐵絲。線尾那個歪彎被描成了個鉤子,正對著我的方向,仿佛在招手。更嚇人的是,紙的邊緣沾著些潮濕的黑泥,和小滿早上從花壇裏挖出來的那捧一模一樣,泥裏還纏著根細細的草莖,綠得發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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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捏著紙角把它扔進垃圾袋,剛係緊袋口,就聽見身後傳來"啪嗒"聲——像有人光腳踩在濕地板上。猛地回頭,客廳空空蕩蕩,隻有茶幾上的玻璃杯在輕輕晃動,杯壁上凝著的水珠順著杯身往下爬,在桌麵上畫出道細細的水線,和紙上的線竟有幾分相似。
    回到房間剛坐下,電腦屏幕突然黑了。重啟鍵按了沒反應,伸手去摸主機,指尖卻碰到片冰涼的潮濕——像有人剛在上麵潑了水,水痕還帶著點黏性。屏幕突然亮起,不是啟動界麵,而是片純黑的背景,正中央慢慢浮現出一道線,和我白天畫的那道一模一樣,甚至連尾端的彎鉤都分毫不差。
    線在屏幕上慢慢扭動,像條活的蟲子,邊緣泛起淡淡的紅光,仿佛在流血。我抓起鼠標想關掉,指針卻卡在屏幕角落,無論怎麽挪都動不了,像被膠水粘住了。這時,那道線突然開始變長,順著屏幕邊緣往外爬,像素點組成的線漸漸變得毛茸茸的,像沾了灰塵的蛛絲。
    "你畫得真像啊......"
    聲音細得像頭發絲,從主機箱裏鑽出來,帶著股發黴的土腥味,和垃圾桶裏的餿味一模一樣。我猛地拔掉電源,黑暗瞬間湧過來,把房間填得滿滿當當。就在這時,我感覺到腳邊有東西在爬,冰涼的,滑滑的,像條蛇。
    手電筒的光掃過去,地板上赫然多了道線,從門口一直爬到床腳,黑得發亮,和紙上、屏幕上的線如出一轍。線的末端,正纏著半枚生鏽的回形針——正是小滿早上掏出來的那枚"古董",針腳的黑泥沾在地板上,洇出個小小的黑點。
    我抄起棒球棍往線的源頭砸去,棍身卻像打在棉花上,軟綿綿的。那道線被砸中處突然鼓起個小包,接著裂開道細縫,有什麽東西在裏麵蠕動,發出"窸窸窣窣"的響,像春蠶在啃桑葉。
    "小滿也畫了......"那聲音又響了,這次帶著點孩子般的雀躍,像捏著鼻子說話,"他的線短,要補長些才好看......"
    小滿!我突然想起他把畫塞進口袋時的眼神,想起他腳踝上那道勒痕。抓起鑰匙就往外衝,樓道的聲控燈壞了好幾盞,忽明忽滅的光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條跟著我的線。跑到三樓轉角,撞見李奶奶提著個菜籃子往上走,她的老花鏡滑在鼻尖上,看見我慌慌張張的樣子,突然說:"小陳,你看見小滿沒?剛才聽見他在樓道裏哭,說手裏的線活了......"
    小滿家的防盜門虛掩著,門軸"吱呀"作響,像在喘氣。我剛推開門,就被股潮濕的黴味嗆得直咳嗽——像暴雨後的地下室,混著點淡淡的巧克力香,是他早上吃的吐司味。
    客廳的燈亮著,暖黃色的光裏飄著無數道細線,在空中慢悠悠地晃,像蜘蛛吐出的絲。地上、牆上、沙發上,密密麻麻爬滿了黑線,有粗有細,縱橫交錯,把整個客廳織成了張黑網。最粗的那道從臥室門底下鑽出來,線尾纏著半截鉛筆——正是我白天給小滿的那支,筆杆上還沾著他沒擦幹淨的巧克力漬,已經被線纏成了個黑團。
    "陳叔?"小滿的聲音帶著哭腔從臥室傳來,像被什麽東西捂住了嘴,悶悶的,"它說......說我的線太短了......"
    推開臥室門的瞬間,我的胃猛地一縮。小滿坐在床沿,背對著我,手裏還攥著那支鉛筆,胳膊上纏著道粗黑的線,像條活的蛇,正往他肩膀爬。線的末端鑽進牆裏,牆皮被摳得坑坑窪窪,露出裏麵的紅磚,磚縫裏滲著黑水印,順著線往小滿身上流,在他手背上積成個小小的水窪,映著無數晃動的線影。
    他緩緩轉過頭,臉上爬滿了細細的黑線,像被蛛網纏住的蝴蝶。"它說你的線是母的......"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瞳孔裏映著無數晃動的線,"要我的線配成對......"
    話音未落,天花板突然"啪嗒"掉下來塊牆皮,露出個黑窟窿,無數道細線從裏麵湧出來,朝著我們的方向落。我撲過去拽小滿,卻被他胳膊上的線纏住了手腕,那線冰得像鐵,越勒越緊,勒得我骨頭生疼,皮膚被勒出道紅痕,和小滿腳踝上的印子一模一樣。
    "撕不掉的......"小滿的眼淚混著臉上的黑線往下淌,在下巴尖凝成滴黑水,砸在床單上,洇出個小小的黑圈。"它喜歡指甲劃出來的線......越用力,長得越快......"
    我這才看見,他的指甲縫裏全是血和牆灰,右手的小指指甲翻了起來,紅肉露在外麵,還在往紙上劃——那張揉皺的畫被鋪在床單上,他畫的那道"大鬼"已經長得衝破了紙邊,在床單上蔓延開來,像條黑色的河。畫紙邊緣卷著,露出背麵的字,是小滿媽媽寫的電話號碼,此刻已經被黑線塗得看不清了。
    "用燈!"我突然想起白天那道線見光就縮的樣子,拽著小滿往客廳退,順手撞翻了落地燈。暖黃的燈泡摔在地上炸開,碎片濺起的瞬間,那些在空中晃悠的細線突然像被燙到似的往回縮,露出被遮擋的窗戶——月光湧進來,把細線照得透亮,能看見裏麵裹著的細小土粒,和小滿花壇裏挖的一模一樣,還有幾根枯黃的草莖,像人的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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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連滾帶爬地衝出家門,樓道裏的聲控燈被腳步聲驚醒,慘白的光線下,每層台階的縫裏都鑽出細線,正往上爬。小滿突然"哇"地哭出來,指著我的後背:"陳叔......你的衣服......"
    抬手摸去,後背上爬著道線,從衣領一直拖到褲腳,冰得像塊烙鐵。它還在長,線尾已經纏上了我的腳踝,像要把我拖回那個爬滿黑線的房間。我突然想起早上揉紙團時,指尖無意間被鉛筆劃破,血珠滴在了線上——原來它認的不是畫,是畫者的血。
    小區保安亭的燈亮著,老張正趴在桌上打盹,口水淌了滿桌,桌上的收音機還在響,咿咿呀呀唱著黃梅戲。我們撞開亭門時,他驚得跳起來,手裏的電棍"啪"地放出電光。那些追來的細線在電光裏瞬間蜷成一團,像被燒過的棉線,落在地上化成了黑灰,散發出股焦糊味,像燒頭發的味道。
    "這......這是啥?"老張的電棍還在滋滋響,看見小滿胳膊上沒褪盡的線痕,臉都白了,"前陣子......前陣子三單元的老李說家裏總掉牆皮,牆縫裏還鑽出黑絲,擦了又長......"
    小滿突然往我身後躲,指著保安亭的窗戶。玻璃上不知何時爬滿了細線,正慢慢織成個歪歪扭扭的"鬼"字,最後一筆拖得老長,像隻手指,正對著我們的方向。窗台上的花盆倒了,泥土撒了一地,裏麵鑽出無數道細線,纏上了老張的皮鞋,像在往鞋裏鑽。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小滿的媽媽匆匆趕來,手裏攥著把剪刀,是那種老式的鐵剪刀,刃口還沾著鏽,據說是她奶奶傳下來的。她哆嗦著剪下小滿胳膊上殘留的線,斷口處滲著黑水,落在地上"滋滋"響,像在腐蝕水泥地,留下一個個小小的坑。
    "那畫......"她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幾乎嵌進肉裏,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小滿說他把畫藏在枕頭底下了......"
    我看著窗外慢慢亮起來的天,陽光正爬過高樓的簷角,把牆麵染成金紅色。那些在黑暗裏張牙舞爪的細線,在光裏漸漸淡去,卻在牆根、地磚縫、花壇泥土裏,留下無數細小的黑痕——像無數道等待被重新畫起的線。
    小滿突然拽了拽我的衣角,小手攤開,裏麵躺著截鉛筆頭,筆芯黑得發亮,比普通鉛筆芯更黑,像浸過墨。"它說......"他的聲音細若蚊蚋,眼睛盯著鉛筆頭,像在看什麽怪物,"還沒畫完呢。"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小區公告欄的白色牆麵上,不知何時多了道新的線,從一張水電費單爬出來,順著牆根往保安亭延伸。線的末端,用指甲刻著個小小的"滿"字,旁邊還歪歪扭扭地跟著個"陳"。老張正拿著鏟子鏟那些黑痕,鏟過的地方露出新鮮的水泥,可沒過幾秒,又有細線從裏麵鑽出來,像永遠除不盡的雜草。
    "李奶奶說,"小滿的媽媽突然開口,聲音發顫,"以前這小區是片墳地,遷墳的時候......有戶人家的棺材裏沒找到屍骨,隻找到支斷鉛筆,筆杆上纏著黑線......"
    我突然想起那張被揉皺的畫紙,想起上麵反複被描黑的線。也許從一開始,我們畫的就不是鬼,而是那些沒被好好送走的東西,借著手,借著眼,借著筆尖的血,一點點爬回這個世界。
    那天下午,我把所有的畫具都扔了,包括那支2b鉛筆。可晚上回家時,發現繪圖板上憑空多了道線,從左上角畫到右下角,尾端帶著個熟悉的彎鉤。線的旁邊,用鉛筆寫著行小字,筆跡稚嫩,像小滿的:"陳叔,它說要畫完我們。"
    小區裏開始流傳怪事。有人說在花壇裏挖到纏著線的回形針,有人說家裏的牆縫裏鑽出黑線,還有人說,夜裏聽見孩子的笑聲,跟著笑聲找過去,隻看見地上爬著道線,盡頭是片黑泥。
    我再也沒見過小滿。他媽媽帶著他搬走了,聽說去了南方,臨走時把那個鐵皮文具盒埋在了花壇裏,上麵壓了塊石頭。可沒過幾天,石頭被挪開了,文具盒不見了,原地隻留下道線,彎彎曲曲的,像條沒頭沒尾的蛇。
    後來,我也搬了家。新家的牆很白,我特意選了沒有花紋的壁紙,可還是在深夜看見牆上爬著細線,從插座縫裏鑽出來,慢慢織成網。有時在電腦上畫圖,鼠標會突然自己動,在屏幕上畫出道線,尾端帶著個彎鉤,像在打招呼。
    有天加班到淩晨,打印機突然自己啟動了,吐出張白紙,上麵畫著道線,線的中間站著兩個小人,一個高,一個矮,被線纏在一起,分不清誰是誰。紙的背麵,用黑筆寫著兩個字,墨跡深得像要透紙而過:
    "畫完。"
    我盯著那兩個字,突然盯著那兩個字,突然覺得後頸一陣發涼,像有人對著我的衣領吹了口氣。打印機還在嗡嗡作響,指示燈綠得發滲,仿佛有雙眼睛在裏麵盯著我。我猛地拔掉電源,紙張飄落的瞬間,看見桌角的美工刀不知何時被打開了,刀刃上沾著點黑色的汙漬,像幹涸的墨,又像凝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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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的幾天,怪事變本加厲。早上醒來,發現枕頭上纏著幾根黑色的細線,質地像棉線,卻帶著股土腥味;刷牙時,牙膏泡沫裏漂著細小的黑渣,漱口時總感覺喉嚨裏卡著東西,咳出來一看,是半根枯黃的草莖,和小滿花壇裏的一模一樣。
    我開始失眠,夜裏總聽見鉛筆在紙上劃過的“沙沙”聲,從客廳傳來,又像是從牆裏鑽出來的。有天淩晨,我終於忍不住開燈查看,客廳空蕩蕩的,隻有茶幾上的玻璃杯裏浮著一層黑色的絮狀物,像被攪渾的墨水。而沙發底下,露出半截畫紙,正是我當初扔掉的那張——被揉皺的紙團不知何時被攤平,上麵的線被人用深色的筆反複塗抹,已經黑得發亮,像條嵌在紙上的蜈蚣。
    更嚇人的是,紙上多了個小小的人影,畫在彎鉤的末端,穿著件小小的藍布衫,像極了小滿常穿的那件。人影旁邊還有個高些的輪廓,線條粗糙,顯然是急急忙忙畫上去的,脖子那裏歪歪扭扭地繞了幾圈線,像是被勒住了。
    我抓起畫紙衝到樓下,想把它燒掉。小區的垃圾桶旁堆著些枯枝,我掏出打火機,火苗剛舔到紙邊,就被一陣風吹滅了。風裏混著股熟悉的黴味,抬頭看見三樓的窗戶開著,小滿家的窗簾被風吹得飄了出來,像條白色的帶子,末端似乎纏著什麽黑色的東西,正慢慢往下垂。
    “畫完它。”
    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細得像發絲,卻帶著股不容置疑的力道。我猛地回頭,身後空無一人,隻有路燈的光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長,影子的胳膊那裏,赫然多了道黑色的線,從肩膀拖到地上,和紙上的線連在了一起。
    那天晚上,我坐在書桌前,重新拿起了鉛筆。不是繪圖筆,是支最普通的hb鉛筆,筆杆上還沾著點黑泥,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我筆筒裏的。畫紙攤開,上麵的線像有了生命,在燈光下微微發亮。我握著筆的手在抖,筆尖落在紙上,不由自主地順著既有的線條延伸——畫那個高些的輪廓,畫他抬起的手,畫他腳下蔓延開的線。
    線越畫越長,從紙的邊緣溢出來,爬在桌麵上,鑽進鍵盤底下,又順著桌腿爬到地板上,和沙發底下的線匯合。我像被催眠了一樣,機械地畫著,直到鉛筆芯用盡,在紙上留下個深深的黑痕。
    最後一筆落下的瞬間,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打印機不再嗡嗡作響,牆裏的“沙沙”聲停了,連窗外的風聲都靜了下來。我癱坐在椅子上,看著那張畫——兩個被線纏在一起的人影,終於完整了。高的那個手裏握著半截鉛筆,矮的那個手裏攥著枚回形針,他們腳下的線匯成一片黑色的海洋,像小區花壇裏的黑泥。
    第二天,我請了假,把畫紙折成小小的方塊,埋進了小滿家樓下的花壇。埋的時候,鏟子碰到個硬硬的東西,挖出來一看,是那個鐵皮文具盒,裏麵的半截鉛筆、斷橡皮、生鏽的回形針都在,隻是多了張紙條,上麵用鉛筆寫著:“謝謝陳叔。”
    字跡歪歪扭扭,像小滿的,又像“它”的。
    從那以後,小區裏的怪事漸漸少了。有人說老張用艾草熏過整個小區,有人說遷走的那戶人家托夢說“線夠長了”,沒人說得清到底是怎麽回事。我依然住在那個小區,隻是再也沒畫過線,書桌裏永遠備著一塊橡皮,擦掉不小心劃出的痕跡。
    偶爾在深夜,我還是會聽見輕微的“沙沙”聲,像有人在紙上畫畫。但我知道,那道線終於畫完了,像個閉環,把該帶走的、該留下的,都圈在了裏麵。
    隻是每次路過小滿家樓下的花壇,我總會多看幾眼。那裏的草長得特別旺,綠油油的,中間卻有一道細細的黃痕,像被什麽東西壓過,永遠長不出草來。風一吹,草葉晃動,那道黃痕就像在慢慢蠕動,像一條永遠畫不完的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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