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冰冷，純粹。
    它不再是懸在夜空中的遙遠天體，而是成了塞拉菲娜意識的一部分。
    在鍾樓學院的最高處的天空中懸浮，像一尊精致的銀色雕像。
    但她的意識，已經脫離了那副軀殼，化作一個微不足道的光點，順著一道無形的鏈接，投入了月亮的懷抱。
    或者說，投入了『知識本源』的懷抱。
    最初的感覺是狂喜。
    一種前所未有的全能感充滿了她的每一個念頭。
    她不再是塞拉菲娜·晨星，那個被困在完美牢籠裏的歌女。
    她成了月亮，成了神。
    她的視角瞬間拔高，俯瞰著整座蘭利卡羅。
    城市在她眼中不再是建築和街道，而是一片由無數信息流構成的複雜海洋。
    第一街區貴族的陰謀，是一段段加密的文本數據。
    第十三街區工廠的齒輪運轉，是一連串精確的機械運動公式。
    第十七街區貧民窟裏的每一次咳嗽，每一次饑餓的胃部痙攣，都轉化成了清晰的生理狀態報告。
    愛，恨，生，死，都變成了可以被讀取、被理解、被歸類的符號。
    世界在她麵前再無秘密。
    她沉醉在這種洞悉一切的感覺裏，她那作為藝術家的表現欲，被這種神性體驗放大了無數倍。
    她想歌唱。
    她要向這個由“正確”和“秩序”構築的僵化世界，宣告她新領悟到的真理。
    “錯誤，才是美……”
    這個念頭剛一產生，她的歌聲就響徹了蘭利卡羅的夜空。
    那不是通過喉嚨發出的聲音，而是她的意識直接向整個城市發出的廣播。
    每一個抬頭仰望月亮的人，無論身在何處，都在腦海中聽到了這首怪異的詠歎調。
    歌聲裏沒有旋律，隻有一連串顛三倒四的、充滿誘惑的宣言。
    “完美是謊言，瑕疵是詩篇……”
    “擁抱你的失敗，那才是存在的證明……”
    一些在街頭狂歡的市民，突然停下腳步，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一些在書房裏苦思冥想的學者，筆尖一頓，腦中浮現出從未想過的悖論。
    塞拉菲娜“看”到了這一切。
    她看到了自己的歌聲，像無形的漣漪，在這座城市的信息海洋裏擴散，引起了小範圍的混亂。
    她感到很滿足。
    這是她一生中最偉大的演出。
    她以為自己已經掌握了『知識本源』的力量，正準備將這首“錯誤的福音”推向高潮。
    但她不知道，她所接觸到的，僅僅是『知識本源』最外層、最淺顯、為了讓凡人能夠理解而偽裝出的那層“知識”外衣。
    現在，外衣正在褪去。
    真正的“本源”，向她敞開了一個小小的門縫。
    就在那一瞬間，洪水湧了進來。
    不再是蘭利卡羅。
    不再是這個世界。
    無窮無盡的信息，從四麵八方，從過去、現在、未來，從每一個可能的維度，同時向她這個渺小的意識光點擠壓過來。
    關於一塊磚頭的信息。
    不是磚頭這個詞，而是關於它的全部。
    它的化學成分，黏土的來源，燒製它的窯爐的溫度，砌牆工人的手汗，它在牆裏經曆的每一次風吹日曬，牆壁倒塌後它滾落的位置，被一個孩子撿起又丟掉的軌跡，它被碾碎後混入泥土的每一個分子的最終去向……
    關於一塊磚頭的“全部”信息，就足以撐爆一個凡人全部的認知能力。
    而塞拉菲娜接收到的，是宇宙誕生以來，所有存在過、和即將存在的一切。
    一顆恒星的誕生與毀滅。
    一滴雨水的蒸發與凝結。
    一個文明的興起與衰亡。
    一個細菌的繁殖與死亡。
    一個從未被說出口的謊言。
    一個早已被遺忘的親吻。
    所有的信息，以平等的、不分主次的、絕對中立的方式，湧入她的腦海。
    全能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純粹的、無法理解的混亂。
    她的意識像一艘小船，瞬間被信息的滔天巨浪掀翻。
    她試圖理解，試圖整理。
    但緊接著，更恐怖的事情發生了。
    矛盾。
    她同時接收到了“一加一等於二”這個真理，以及“一加一不等於二”這個同樣絕對的真理。
    “我是塞拉菲娜·晨星。”
    “我不是塞拉菲娜·晨星。”
    “世界是真實的。”
    “世界是虛假的。”
    每一個概念，都帶著它所有肯定的、否定的、以及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狀態，一起砸進她的腦子。
    邏輯，這個人類思維最底層的操作係統，在這一刻徹底崩潰了。
    她的思維被撕裂了。
    上一秒她還在思考一個天體物理學的公式，下一秒就被一個原始部落裏某個薩滿的祈禱詞所占據，緊接著又被一隻螞蟻尋找食物的路線圖所覆蓋。
    她想尖叫，想逃離。
    但她無處可逃，因為她自己，已經成了信息的一部分。
    她的記憶，開始蒸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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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記得小時候在鄉下，追逐蝴蝶的那個下午。
    但下一刻，她就同時擁有了那隻蝴蝶的記憶，看到了那個奔跑的小女孩，又在同一時間，擁有了那片草地的記憶，感受著女孩和蝴蝶在它身上留下的痕跡。
    哪個才是“我”？
    這個問題失去了意義。
    塞拉菲娜的個人曆史，在宇宙億萬年的時間長河裏，渺小得連一粒沙子都不如。
    她的愛，她的恨，她的驕傲，她的空虛……所有構成她人格的情感和經曆，都在無窮信息的衝刷下，被迅速的稀釋、抹平，最後徹底消失。
    “我”這個概念，正在從她的意識裏被刪除。
    鍾樓塔頂，塞拉菲娜的身體開始劇烈顫抖。
    她的眼睛猛地睜開，但裏麵沒有任何焦距，隻有一片純粹的、映著月光的銀白。
    她的嘴張開了，似乎想發出聲音。
    但從她喉嚨裏發出的，不再是歌聲，也不是人類的尖叫。
    那是一串毫無意義的、不斷變換的雜音。
    像是收音機在無數個頻道之間瘋狂跳躍，夾雜著電流的嘶嘶聲、斷裂的音節、無法識別的語言片段，以及純粹的、刺耳的白噪音。
    她的慘叫，變成了無意義的符號。
    她的意識，被信息本身所吞噬。
    她不再是一個“正在接收信息”的個體。
    她自己，變成了那片混亂信息的一部分。
    她不再是“她”了。
    鏈接依然存在。
    但不再是塞拉菲娜在窺探月亮。
    而是月亮，找到了一個通往現實世界的、絕佳的宣泄口。
    無窮無盡的、充滿矛盾與瘋狂的信息熵，順著那條鏈接，開始反向灌注回塞拉菲娜位於塔頂的那具凡人肉體。
    那個曾經完美，如今已經失去靈魂的軀殼，即將成為這場錯誤演出中，最驚悚的展品。
    塞拉菲娜的理智徹底崩潰了。
    她的意識不再屬於自己，不再屬於任何個體。
    它成了一個純粹的信息汙染源。
    一個行走的、活著的、通往瘋狂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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