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恩醒來時，第一個感覺到的不是疼痛，而是錯誤。
    他的心髒沒有規律的跳動著，時而狂跳如鼓，時而又微弱得幾乎停滯。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一股鐵鏽般的腥味，還伴隨著肺葉摩擦的輕微“哢噠”聲。
    他的身體，像一台被胡亂組裝的機械，每個零件都在用錯誤的邏輯運轉著。
    他試著動了動手指，這個簡單的指令，卻在神經裏繞了一個大圈，延遲了整整兩秒才被執行。
    伊恩沒有驚慌，他隻是平靜的感受著這一切。
    他知道，這是米迦爾幹的。
    他想起了昏迷前最後看到的景象。
    地下室爆裂的蒸汽主管道，滾燙的白色蒸汽像一頭巨龍吞噬了他，然後是米迦爾那聲撕心裂肺的尖叫。
    是米迦爾不顧一切的衝進蒸汽裏，把他拖了出來。
    然後，在那片足以將靈魂都燒成灰燼的劇痛中，他感覺到一雙冰冷的、顫抖的爪子，按在了自己塌陷的胸口。
    接著，是米迦爾那帶著哭腔的、瘋狂的宣告。
    “錯誤。”
    “讓即將衰竭的內髒發生錯誤。”
    “讓身體上燙傷的屬性發生錯誤。”
    “錯誤……”
    米迦爾用他那稚嫩的、才剛剛序列八的力量，去挑戰這個世界最底層的規則。
    他成功了。
    他用一種自殘式的方式，強行篡改了伊恩“必將死亡”的這個事實。
    代價就是，伊恩的身體，成了一個由無數矛盾指令構成的、混亂的信息集合體。
    他活下來了，以一種錯誤的方式。
    伊恩緩緩轉過頭，看向床邊。
    米迦爾就趴在那裏睡著了，銀白色的頭發亂糟糟的，像一團被雨淋濕的貓毛。
    他臉上還掛著幹涸的淚痕，眼眶下麵是濃重的青黑色。
    那條總是有活力的尾巴無力的垂在地上，一動不動。
    他看起來很疲憊，靈性幾乎被抽幹，睡得很沉。
    伊恩伸出手，想去摸摸他的頭，手臂卻沉重得抬不起來。
    他隻能躺在床上，像一具無法動彈的屍體，但大腦卻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飛快運轉。
    他開始複盤。
    從試管的意外炸裂，到米迦爾那罐發黴的肉幹。
    從書架上毫無征兆墜落的厚重古籍，到不斷漏墨的昂貴鋼筆。
    從二樓走廊開裂的橡木地板，到米迦爾那塊莫名其妙腐爛的地毯。
    這是一種近乎“規則”層麵的攻擊。
    他們所有的防禦，所有的警惕，在這種攻擊麵前，都顯得可笑而無力。
    因為你無法防備“意外”本身。
    你加固了門窗，但門窗的材質可能會“意外”變得脆弱。
    你檢查了食物，但食物的分子結構可能會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意外”的崩壞。
    你甚至無法安心的睡覺，因為天花板可能會“意外”的塌下來。
    隻要他們還留在這棟宅邸裏，留在這個被萊特鎖定的坐標上，這種無休止的折磨和獵殺，就會一直持續下去。
    直到他們交出米迦爾，或者在某一次更致命的“意外”中死去。
    比如，今天這場蒸汽管道的爆裂。
    如果不是米迦爾拚了命的把他救回來，他現在已經是一具被高溫蒸汽蒸熟的屍體了。
    想到這裏，伊恩的心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如墜深淵的無力感，席卷了他的全身。
    伊恩轉頭，再次看向床邊熟睡的米迦爾。
    這場無休止的“意外”，對米迦爾來說，不隻是生命的威脅，更是一場精神上的酷刑。
    他會把每一次的意外，都歸咎於自己的“錯誤”，認為是自己給伊恩帶來了災難。
    長此以往，他會瘋的。
    不。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伊恩的眼中，那份絕望和無力，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如鋼鐵般的、冰冷的決心。
    被動防禦，是死路一條。
    坐以待斃，更是愚蠢至極。
    既然無法在這個坐標上對抗無處不在的“意外”，那麽，唯一的活路，就是徹底拋棄這個坐標。
    他們必須逃跑。
    徹底的消失。
    從萊特的視線裏，從他那張由無數可能性構成的罪惡地圖上，徹底的抹去。
    去哪裏？
    伊恩的大腦飛速運轉。
    第一、第二街區那些秩序井然的上層區肯定不行。
    那裏的一切都太“正確”了，任何不屬於那裏的存在，都會像黑夜裏的火炬一樣顯眼。
    他們需要混亂。
    需要一個信息龐雜、秩序崩壞、充滿了無數變量和“錯誤”的地方。
    一個能將他們這滴水，徹底融入其中的渾濁海洋。
    城市的下層，那些被煤灰和絕望籠罩的街區。
    第十六街區，第十七街區，甚至是第十八街區…… 那裏是罪惡的溫床，是秩序的真空，是蘭利卡羅光鮮外表下的膿瘡。
    但那裏，也是他們唯一的生機。
    隻有在那種混亂的環境裏，萊特那精準的、針對單一目標的“意外”操縱，才會被無數更混亂的變量所幹擾、稀釋，從而失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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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且，他們需要力量。
    伊恩感受著自己體內那片混亂的能量，他需要時間去梳理和掌控。
    米迦爾也需要時間恢複，更需要一個能讓他宣泄和理解自己力量的環境。
    下層街區，恰好能滿足這一切。
    那裏有黑市，有地下的情報販子，有非法的煉金術士，也有無數在生死邊緣掙紮的亡命之徒。
    那裏有他們獲得力量所需的一切土壤。
    一個清晰的計劃，在伊恩的腦中迅速成型。
    第一步：等待。
    等待米迦爾恢複靈性，等待自己的身體能勉強行動。
    第二步：舍棄。
    放棄這座宅邸，放棄斯圖亞特家族最後的體麵，放棄所有不能帶走的財物。
    第三步：偽裝。
    偽造新的身份，畫上掩蓋麵容的妝容，徹底變成兩個屬於下層街區的影子。
    第四步：消失。
    在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遁入城市的迷霧，徹底融入那片他們從未踏足過的、混亂而又充滿生機的黑暗之中。
    伊恩做出了決定。
    他不再去思考那些無法對抗的“意外”，不再為自己的無力而絕望。
    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了這個唯一的、通往生存的計劃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米迦爾的眼皮動了動，迷迷糊糊的醒了過來。
    “伊恩……？你醒了……你的傷……”
    他看到伊恩睜著眼，聲音裏還帶著睡意和一絲喜悅。
    “我沒事。”
    伊恩的聲音沙啞，但很平靜，“但是我們必須離開這裏。現在，立刻，馬上。”
    米迦爾愣住了，他看著伊恩臉上那種不容置疑的決絕，睡意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離開……去哪？”
    他茫然的問。
    “不知道。”
    伊恩的目光望向窗外，那片被工業煙塵籠罩的、屬於下層街區的天空，“任何地方都行。一個能讓我們消失的地方。”
    米迦爾沉默了。
    他看著伊恩，看著他眼中那片冰冷的、燃燒的決心。
    他沒有再問為什麽。
    他隻是默默的點了點頭，然後從地上爬起來，開始在房間裏翻找，想把他那些藏在各個角落的、珍貴的零食打包帶走。
    伊恩看著他那副財迷的樣子，緊繃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微不可查的、苦澀的笑容。
    逃亡的路或許充滿未知和危險。
    但至少，他不是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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