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季華夜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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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刺眼得讓人暈眩。
杜十四拖著一條幾乎不屬於自己的腿,踉蹌著挪出那片吞噬了他太多東西的爛尾樓群時,佛山這座城市的喧囂和熱浪劈頭蓋臉地砸了過來。車流轟鳴,人聲嘈雜,各種食物的香氣混合著汽車尾氣的味道,濃鬱得讓他窒息。與廢墟裏死寂的冰冷相比,這裏的一切都過於鮮活,過於洶湧,像一場色彩過於飽和的噩夢。
他眯起被陽光刺痛的眼睛,下意識地將受傷的左手縮進破爛的袖子裏,盡管陳墨包紮的紗布還算幹淨,但那突兀的白色依舊引來了幾個路人探究甚至嫌惡的目光。他佝僂著背,盡量讓自己融入街邊陰影,像一隻剛從陰溝裏爬出來的老鼠,本能地躲避著光天化日。
高燒退了些,轉為一種持續的、磨人的低熱,纏繞著他的四肢百骸。每走一步,虛軟的雙腿都像踩在棉花上,地麵仿佛在不停晃動。斷指處隨著心跳一下下地搏動著疼痛,提醒著他經曆過的殘酷。懷裏的那個冷饅頭早已被他啃完,胃裏卻依舊空落得發慌,甚至泛起一陣陣酸水。
“天雷刺青”… 這四個字像咒語一樣在他腦子裏反複回響。可是,它在哪兒?
他試著向一個看起來麵善的報亭老人開口,聲音幹澀嘶啞得把自己都嚇了一跳:“…請問…‘天雷刺青’…怎麽走?”
老人正整理著雜誌,聞聲抬起頭,推了推老花鏡,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眉頭立刻皺了起來,眼神裏充滿了警惕和不耐煩,仿佛怕他身上的汙穢蹭到自己幹淨的報亭。“咩啊?咩天雷地雷啊?唔知!行開行開,唔好阻住做生意!”什麽啊?什麽天雷地雷?不知道!走開走開,別擋著做生意!)
杜十四啞然,一股混合著羞恥和憤怒的熱氣衝上臉頰。他閉上嘴,不再嚐試,隻是用那雙沉寂的眼睛深深看了老人一眼,默不作聲地挪開了。
接下來的幾次問路嚐試也大抵如此。要麽被無視,要麽被驅趕,甚至有個穿著時髦的年輕人捂著鼻子快步躲開,嘴裏還嫌棄地嘟囔著:“臭要飯的,離遠點!”
他像一塊被排斥的汙漬,在這座繁華城市的邊緣艱難移動。陽光越來越毒辣,榨幹著他體內最後一點水分。喉嚨幹得冒煙,嘴唇皸裂,滲出血絲。汗水混著汙垢流下,蜇得皮膚生疼。
不能再這樣漫無目的地問下去了。他需要水,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一個…不那麽引人注目的方式。
他的目光落在路邊一個冒著冷氣的飲料冰櫃上,喉嚨難以自製地滾動了一下。但他攥了攥口袋裏那僅剩的、皺巴巴的零錢,這是陳墨留下的活命錢,不能輕易花掉。
他拐進一條相對僻靜的小巷,垃圾桶邊散落著幾個空礦泉水瓶。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走過去,撿起一個還剩一點底子的,擰開,將裏麵那點混著灰塵的、溫吞的水倒進嘴裏。味道古怪,卻稍稍緩解了喉嚨的灼燒感。
恥辱嗎?或許吧。但比起死在爛尾樓裏,這不算什麽。
他在巷子口一個肮髒的水龍頭下猛灌了一氣涼水,又胡亂洗了把臉,冰冷的水刺激得他一個激靈,精神稍振。水珠順著他消瘦的臉頰滾落,衝開幾道汙跡,露出底下過於蒼白的皮膚和那雙過於執拗的眼睛。
他靠在斑駁的牆壁上喘息,目光掃過對麵一間雜貨店外掛著的一本破舊的城市黃頁。心裏一動。
趁店主忙著招呼客人,他迅速湊過去,手指因為虛弱和緊張而微微顫抖,笨拙地翻動著沉重油膩的書頁。找到了!“紋身”分類底下,密密麻麻的店鋪信息。
他的目光急切地逡巡著。
沒有…沒有“天雷”… 還是沒有…
失望像冷水一樣澆下。難道陳墨騙他?還是那個店根本不起眼到不會被記錄?
就在他幾乎要放棄時,指尖滑過一行極小的、幾乎被油汙掩蓋的字跡——【天雷刺青】,後麵跟著一個模糊的地址:禪城區普瀾路xx號。
普瀾路!通濟橋側!那是中心區,和他現在所處的城西邊緣簡直是兩個世界。
心髒猛地一跳,血液似乎都加速流動了起來!他死死盯著那幾個字,像是要將它們摳出來吞下去一樣,反複默念了幾遍,直到牢牢刻在腦子裏。
找到了!他真的存在!
希望重新燃起,給了他新的力氣。他辨認了一下方向,朝著禪城區的方向,再次邁開腳步。普瀾路,通濟橋…他知道那裏,很遠,非常遠。
他錯了。佛山之大,遠遠超出一個從未真正了解過它的少年的想象。從城西到中心區,跨越的距離對他此刻虛弱的身體而言,不亞於一場絕望的長征。
陽光炙烤著柏油路麵,蒸騰起扭曲的熱浪。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在跋涉。腿像灌了鉛,肺部如同破風箱般拉扯著。眼前的街道、車輛、行人開始出現重影,耳邊嗡嗡作響。
好幾次,他不得不停下來,靠在某棵行道樹下或者某個店鋪門口的陰影裏,大口喘息,等待那陣令人窒息的眩暈過去。汗水濕透了他破舊的衣衫,緊緊貼在身上,冰冷又黏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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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公交車噴著黑煙在他身邊停下,車門打開,上下乘客。他看著車裏那些有著幹淨麵孔和衣服的人,看著他們投幣、刷卡,然後輕鬆地找到一個位置坐下…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裏那點零錢。夠嗎?他甚至不知道公交車要多少錢。
而且,他這副尊容,司機恐怕會直接把他轟下去。
公交車開走了,留下更濃重的尾氣和一陣無力的失落。
他隻能繼續走。
天空從刺眼的蔚藍逐漸染上黃昏的暖金色,然後又慢慢沉澱為曖昧的灰紫色。城市的霓虹燈開始次第亮起,閃爍出另一種繁華,卻與他無關。當他終於拖著幾乎麻木的身體,拐進綠樹成蔭、環境優雅的普瀾路時,夜色已深。通濟橋在夜色中靜臥,橋下水流潺潺,兩岸是燈火通明的高檔住宅和精致商鋪。
與他一路走來的混亂與破敗截然不同,這裏空氣仿佛都透著一種整潔和富裕的味道。他格格不入地站在路邊,像一幅精美油畫上突兀的一抹汙跡。
xx號… 找到了!
那是一個位於安靜街角的鋪麵,毗鄰著通濟橋畔的綠化帶。與周圍光鮮亮麗的店鋪相比,它顯得格外低調。黑色的門板,擦得鋥亮的玻璃窗,暖黃色的燈光從裏麵透出,柔和地照亮了門口一小片區域。一側的牆壁上,嵌著一個極簡的金屬燈箱,隻有四個淩厲的書法字體——“天雷刺青”。沒有炫目的霓虹,沒有花哨的圖案,安靜,神秘,卻自有一股不容忽視的氣場。
燈亮著,裏麵似乎有人。
就是這裏!陳墨的地方!
他站在馬路對麵,隔著稀疏的車流,望著那扇門,一時竟有些膽怯,不敢過去。近鄉情怯?不,是某種更深的不安。門後麵是什麽?是又一次救贖,還是另一個深淵?這地方看起來…太不尋常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入肺腑,讓他打了個寒顫。無論如何,他必須去。
正當他鼓足勇氣,準備邁步穿過馬路時,那扇玻璃門忽然從裏麵被推開了。
說笑聲先傳了出來。
“哎喲喂,可算搞定了!疼死我了!思語你看你看,是不是超酷!”一個穿著破洞牛仔褲、畫著煙熏妝的女孩率先蹦了出來,興奮地舉著手臂,展示著剛紋好的圖案,她旁邊跟著一個表情略顯無奈卻帶著笑意的女孩。
緊接著,另一個身影走了出來。
是她。
昭思語。
她走在最後,似乎是在等裏麵的朋友。依舊是那身得體的通勤裝,但外麵套了件淺色的風衣,手裏拿著手機和鑰匙。她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看著前麵嬉笑打鬧的朋友,眼神裏有些羨慕,也有些“真拿你們沒辦法”的縱容。
“好啦,很好看,很酷,行了吧?快點走吧,明天還要上班呢。”她的聲音清脆,帶著點催促,但語氣是輕鬆的。
門裏,一個清俊沉穩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是陳墨。他穿著簡單的黑色t恤,身上很幹淨。他對著幾個女孩點了點頭,目光平靜,並沒有多說什麽,像是完成了尋常的工作。
“知道啦知道啦,昭媽媽!”那個煙熏妝女孩笑嘻嘻地攬住另一個女孩,又回頭對陳墨揮揮手,“謝啦陳老師!下次還來找你!”
陳墨微微頷首,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掃過街麵。
昭思語也笑著對陳墨道別:“麻煩您了陳老師,陪她們折騰到這麽晚。我們先走了。”她的視線隨著朋友的動作轉向街道,臉上還掛著未褪的笑意。
車燈的光暈恰好掃過她的臉。
杜十四呼吸一滯。
那張臉在暖黃燈光和夜色映襯下,顯得格外清晰明麗。皮膚白皙,五官精致,笑起來時眼角微微彎起,帶著一種不諳世事的幹淨和溫暖。和她那個性張揚的朋友完全不同,她就像…就像誤入這片隱秘之地的一縷陽光,純粹,溫暖,甚至有些紮眼。
她和陳墨…隻是店主和顧客朋友的關係?她看起來…完全就不該出現在“天雷刺青”這種地方的附近!
昭思語似乎並沒有注意到馬路對麵陰影裏那個幾乎要與黑暗融為一體的狼狽少年。她催促著朋友們,轉身朝著路邊停著的出租車走去,身影窈窕,步伐輕快,很快和朋友一起上了車。
出租車匯入車流,消失在下個路口。
杜十四卻還僵在原地,目光從出租車消失的方向,緩緩移回那扇已經關上的、透著神秘光線的“天雷刺青”的門。
陳墨就在裏麵。
可他此刻的腳步,卻像被釘在了原地。
那個女人的出現,像一顆突然投入水麵的石子,打亂了他好不容易才凝聚起來的、直奔目標的決心。她那種純粹的、溫暖的、與黑暗格格不入的氣息,與陳墨、與“天雷刺青”、與他所處的這個冰冷殘酷的世界形成了過於強烈的對比。
這種對比,讓他感到一種莫名的焦躁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吸引。
他,到底還要不要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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