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墨刺骨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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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在身後輕輕合上,將普瀾路的夜風與喧囂徹底隔絕。“天雷刺青”內部的空間比杜十四想象中還要深邃開闊,空氣裏彌漫著一種複合的氣息——淡淡的消毒水味、某種特殊色料的微甜氣味、舊書的沉香以及若有若無的檀香,它們緩慢沉澱,營造出一種近乎神聖的肅穆。燈光經過精心設計,柔和地照亮特定區域,而更多的空間則隱於靜謐的陰影之中。
    石龍那布滿駭人紋身的高大身軀依舊像一尊門神堵在入口,帶來實質般的壓迫感。杜十四僵立在玄關,心髒沉重地撞擊著胸腔,幾乎不敢呼吸。他目光怯怯地掃過店內,瞬間被其所震撼。
    入口處是寬敞的會客區,中央擺放著一張厚重寬大的長木桌,桌麵上整齊陳列著幾本極其厚重的紋身圖案集和設計草圖冊,桌角點綴著一盆小小的綠植,顯得沉穩而專業。繞過木桌,更深處被巧妙地分隔成不同的功能區域:隱約可見光線更集中、擺放著專業紋身椅和複雜設備的工作區;靠牆是一排頂天立地的書架,塞滿了書籍和資料夾,想必是設計區和資料室;還有一扇微開的門,露出裏麵不鏽鋼架子的反光,顯然是消毒間。
    四周牆壁被充分利用,掛滿了裝裱精美的紋身作品照片和手繪稿,風格跨度極大,從極致寫實到狂野抽象,每一幅都彰顯著超凡的技藝和強烈的藝術感染力。而最奪人眼球的,無疑是正對大門的那麵主牆。下方數張放大的彩色手稿,描繪著各種姿態凶猛、色彩斑斕的醒獅,毛發畢現,眼神銳利,仿佛能聽到那震撼人心的咆哮。而這些令人驚歎的畫作,全都眾星捧月般烘托著上方懸掛的一隻黑綠色調的碩大醒獅頭。獅頭做工精湛至極,每一根鬃毛都仿佛具有生命,怒目圓睜,口吐青焰,威嚴莊重,睥睨眾生,無聲地宣告著這家店在醒獅紋身這一領域無可爭議的王者地位——全佛山、乃至全世界尋求頂級醒獅紋身的人都知道,唯有“天雷刺青”的陳墨,能將這佛山之魂刺入肌膚,賦予其真正的神韻。
    這裏遠不止是一個紋身店鋪,它更像一個融合了藝術聖殿、圖書館和技術實驗室的獨特空間,彌漫著一種令人心生敬畏的專注氛圍。
    陳墨並不在會客區。他正站在深處工作區的水槽旁,背對著門口,專注地清潔著剛剛使用過的紋身機和其他器械。水流聲細微,他動作一絲不苟,先用酶清洗液浸泡刷洗,再衝洗消毒,最後用無菌巾徹底擦幹,放入專用的紫外線消毒櫃中。每一個步驟都嚴謹、熟練,帶著一種沉浸其中的儀式感。
    杜十四局促地站在會客區光潔的木地板上,渺小得像誤入殿堂的塵埃。饑餓和虛弱不斷襲來,讓他有些眩暈。
    石龍鼻腔裏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哼,打破了沉寂。
    杜十四舔了舔幹裂的嘴唇,鼓足勇氣,嘶啞地開口,聲音在這片靜謐中顯得異常突兀:“…謝…謝謝你…那天的藥…”
    工作區的水流聲停了。陳墨關閉水龍頭,用無菌巾擦幹手,這才緩緩轉過身。他沒有立刻走過來,目光隔著一段距離落在杜十四身上,最終定格在那隻被汙穢紗布包裹的左手上。他臉上沒什麽表情,隻是極其平淡地應了一聲:“嗯。”
    仿佛那晚的救助,與每日裏清潔器械一樣,隻是例行公事。
    這反應讓杜十四所有準備好的話都噎住了,憋得他臉頰發燙。他攥緊了拳頭。
    陳墨穿過工作區與會客區之間的隔斷,走了過來。他的目光冷靜地掃過杜十四全身。“過來。”他言簡意賅,指向長木桌旁的椅子。
    杜十四遲疑了一瞬,依言挪過去,小心翼翼地坐下,將左手輕輕放在桌麵上。那塊髒汙的紗布散發著腐敗的氣味,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
    石龍抱著胳膊,站在不遠處,嫌棄地別開視線。
    陳墨眉頭微蹙。他先是走到洗手池旁,用消毒液嚴格按照七步法徹底清潔雙手,然後戴上一次性醫用口罩和新的無菌手套,動作流暢而精準,透著外科醫生般的嚴謹。他從消毒間取來一個無菌處置盤,裏麵放著嶄新的鑷子、剪刀、大量消毒棉球和敷料。
    當他用剪刀小心剪開紗布的死結時,杜十四緊張得肌肉繃緊。
    當最後一層敷料被揭開,露出下麵紅腫、潰爛、邊緣發黑的創麵時,連杜十四自己都胃裏一陣翻湧。
    “嘖。”石龍發出短促的嫌惡聲。
    陳墨卻麵色不變。他俯身,打開工作燈,冷白的光線精準打在創口上。他用無菌鑷子輕輕探查,眼神專注得像在審視一件待修複的古董。“感染很深,”他直起身,聲音透過口罩,平穩而清晰,“再拖延,壞死組織上行,保手困難,繼發敗血症會更麻煩。”
    他的話像冰冷的手術刀,剖開最壞的可能,讓杜十四後頸竄起一股寒意。
    “清創過程會非常疼痛。”陳墨看向他,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平靜無波,“這裏沒有局麻藥。”
    杜十四迎著他的目光,咬緊了後槽牙。“…能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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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墨沒再說話。他拿起組織鉗和刮匙,取過強效消毒液。
    當冰冷的消毒液率先衝刷創麵時,尖銳的刺痛猛地竄起!杜十四倒抽一口冷氣!
    但這僅僅是序幕。當金屬刮匙開始毫不留情地刮除黏連的腐肉和膿苔時,真正的、撕心裂肺的劇痛才海嘯般將他淹沒!他另一隻手死死抓住桌沿,指關節因極度用力而瘋狂顫抖、慘白。喉嚨裏溢出壓抑不住的破碎痛哼,眼前發黑,汗水如暴雨般傾瀉,瞬間浸透破衣。
    他全身痙攣,但那隻傷手卻憑借可怕的意誌力,死死定在桌麵上。他瞪大的、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在正前方那尊黑綠醒獅頭上。那威嚴的獅瞳仿佛凝視著他,一股原始的不屈力量莫名注入他幾近崩潰的神經。
    陳墨動作沒有絲毫猶豫,冷靜、精準、高效。剔除,擦拭,衝洗…每一步都帶來新一輪酷刑。
    就在杜十四意識在痛楚中浮沉,幾近瓦解時,陳墨的聲音再次響起,平穩得像風暴眼中的寧靜:“為什麽來找我?”
    杜十四猛地被拽回一絲神智,大口喘氣,汗水迷蒙雙眼。他透過水光,看向近在咫尺、隻露雙眼的陳墨。
    為什麽?因為他給了藥和錢?因為他是唯一可能不會立刻弄死自己的人?還是因為…那句關於業火的話?
    劇痛撕碎偽裝,一股混雜絕望、痛苦和巨大不甘的毒火猛衝上頭,他不假思索地低吼出聲,聲音破碎嘶啞,卻帶著孤注一擲的狠厲:“…我不知道還能找誰!” “他們砍了我的手指…搶了我的一切…把我像垃圾一樣丟在那裏等死!” “我不想死!我要活著!” “我要…把他們欠我的…十倍!百倍地拿回來!”
    最後幾字,幾乎從牙縫迸出,帶著血腥氣和毫不掩飾的、近乎瘋狂的恨意。
    話音落下,店內死寂。隻有他粗重如風箱的喘息。
    石龍抱著胳膊,臉上表情變得複雜,審視的目光中多了點別的東西。
    陳墨停下了動作,抬眼看他。
    口罩上方,那雙沉靜的眸子裏,極快地掠過一絲難以捕捉的微光。是評估?是了然?還是…
    他沒有回應這段宣泄,隻是繼續著手頭工作,將清創徹底的創麵再次消毒,敷上厚厚消炎藥膏,用無菌紗布和繃帶專業包紮。動作穩定得沒有一絲顫抖。
    包紮完畢,他利落地摘掉汙染手套口罩,扔進醫療廢物桶。“保持幹燥清潔。明天同一時間,過來換藥。”他淡淡吩咐,語氣聽不出情緒。
    杜十四全身脫力地靠在椅背上,像剛從水裏撈出,每一塊肌肉都在不受控製地輕顫。劇痛餘威仍在竄動,但他心裏卻莫名一鬆,仿佛某種毒液終於找到了出口。
    陳墨沒有拒絕他。至少…暫時沒有。
    就在這時,裏間資料室或休息區的方向,傳來一陣輕微的、特定的手機震動聲。
    陳墨像是早有預料。他看了一眼虛脫的杜十四,對石龍幹脆吩咐道:“帶他到旁邊的店吃點東西,然後在對麵的酒店開個房間讓他先睡一晚。”
    石龍愣了一下,顯然對這細致安排感到意外,但還是立刻點頭:“係,墨哥!”
    陳墨不再多言,轉身徑直走向資料室,身影消失在門後。
    石龍這才轉向杜十四,臉上表情依舊硬邦邦,但語氣緩和了些:“行啦細路,執到啦。跟住我去食嘢!”行了,小子,走運了。跟我來吃飯!)
    杜十四掙紮著撐起身體,拖著灌鉛般的腿,踉蹌跟上。
    包紮好的左手傳來藥膏的清涼和緊繃感,與方才地獄體驗相比,已是天堂。胃裏饑餓感因放鬆而變得前所未有的尖銳。
    他暫時活下來了,得到了食物和安身之所。
    可是,陳墨方才那深不見底的一瞥,和他突然離開去接的那個電話,卻像兩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剛剛稍定的心裏,重新漾起層層疑慮的漣漪。
    那電話…是誰? 這一切,真的隻是暫時的慈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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