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舊傷與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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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重複的勞作和沉默的觀察中滑過。杜十四像一顆被投入急流的石子,在“天雷刺青”這片深不見底的水域裏沉浮,被衝刷,被磨礪。高強度的體力活依舊每天上演,石龍的嗬斥和阿洋時不時的嘲諷也仍是背景音,但最初的眩暈和瀕臨散架的感覺正慢慢褪去。
他的身體以一種近乎殘酷的方式適應著。瘦削的胳膊開始覆上一層薄薄的、卻緊實的肌肉線條,搬動重物時氣息雖仍會急促,卻不再眼前發黑。胃袋習慣了簡單粗糙卻按時供應的食物,饑餓的灼燒感不再頻繁造訪。甚至睡眠也變得深沉——極度的疲憊是最好的安眠藥,足以暫時壓垮那些在黑暗中蠢蠢欲動的噩夢。
唯有左手。
那截斷指處,包裹的紗布成了他身體上一個突兀的、提醒著過往的標簽。新肉生長的刺癢和偶爾抽動的神經痛,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那場慘烈的背叛和冰冷的絕望。他習慣性地將它縮在過長的袖子裏,或者在不幹活時,用右手無意識地覆蓋住它,仿佛這樣就能將那殘缺和恥辱隱藏起來。
這天下午,店裏難得的清靜。沒有預約的客人,阿洋和另一個學徒外出辦事去了,隻有石龍在櫃台後對著電腦屏幕核對賬目,眉頭擰成一個疙瘩。陳墨從工作區走出來,目光掃過正在用力擦拭展示櫃的杜十四,最後落在他那隻總是刻意遮掩的左手上。
“過唻。”過來。)陳墨的聲音平靜無波,打破了店裏的沉寂。
杜十四動作一頓,抬起頭,對上陳墨那雙深潭般的眼睛。他瞬間明白了過來,心髒莫名一緊。他放下抹布,依言走了過去。
石龍也從電腦屏幕後抬起眼,瞥了他們一下,沒說話,又繼續低頭對著屏幕上的數字齜牙咧嘴,嘴裏無聲地嘟囔著什麽,像是在罵某筆糊塗賬。
陳墨示意杜十四在那張厚重的工作台旁坐下。他自己則走向消毒間,很快端著一個無菌托盤回來,裏麵放著剪刀、鑷子、紗布、藥膏。動作一如既往地流暢而精準,帶著醫生般的冷靜。
他沒有戴手套,但用消毒液徹底清潔了雙手。冰冷的酒精味淡淡地彌漫開來。
“隻手。”手。)陳墨言簡意賅。
杜十四深吸一口氣,慢慢地將左手從袖子裏伸出來,放在鋪著一次性墊巾的台麵上。那圈紗布已經有些髒汙邊緣發灰,和他身上洗得發白的工裝一個顏色。
陳墨拿起剪刀,冰涼的金屬尖端輕輕碰觸到皮膚,杜十四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了一下。不是因為疼,而是一種混合著期待和恐懼的緊張。他終於要直麵這個自愈過程中一直被包裹著的、象征著所有痛苦源頭的印記了。
剪刀刃口咬合,發出細微的“哢嚓”聲,紗布被一層層剪開。
當最後一層敷料被鑷子輕輕揭下時,杜十四下意識地別開了頭,呼吸屏住了。他甚至能感覺到旁邊石龍似乎也停下了對賬目的無聲咒罵,投來了目光。
空氣似乎凝固了幾秒。
然後,他聽到陳墨極其平淡的聲音:“恢複得唔錯,冇發炎。”恢複得不錯,沒發炎。)
杜十四這才鼓足勇氣,慢慢地、極其緩慢地,轉回頭,看向自己的左手。
視線落在那個地方的一刹那,他的胃部猛地抽搐了一下,像是被無形的手狠狠攥緊!
傷口愈合了。粉嫩的新肉覆蓋了創麵,皮膚緊繃著,泛著不自然的、亮晶晶的光澤。
但是,那裏也永遠地缺失了一部分。
小指的第一個指節以下,空空如也。一道扭曲猙獰的、紫紅色的疤痕像一條惡毒的蜈蚣,盤踞在原本應該是指根的地方,醜陋,刺眼,宣告著一種無法挽回的殘缺。
這就是他付出的代價。這就是他被背叛、被掠奪後留下的永恒證據。
一股冰冷徹骨的恨意,猛地從心底最黑暗的角落竄起,瞬間席卷了全身,壓過了那一點點愈合帶來的微末希望。牙齒不受控製地咬緊,下頜線繃得像石頭一樣硬。他的右手在身側猛地攥成了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才能勉強壓製住那股想要毀滅什麽的狂暴衝動。
他的眼睛死死盯著那處傷疤,瞳孔因為情緒的劇烈翻湧而收縮,眼底漸漸彌漫開一片駭人的血紅。
石龍不知何時湊近了些,抱著胳膊看了一眼,“嘖”了一聲,語氣說不清是感慨還是別的:“嗬,條疤幾有性格喔。”嗬,這疤挺有性格嘛。)
陳墨沒有評論疤痕的美醜。他隻是用沾了消毒藥的棉簽,仔細地清理著疤痕周圍的皮膚,動作穩定而輕柔。冰涼的藥水觸感讓杜十四激靈了一下,從那股幾乎要將他吞噬的恨意中短暫掙脫出來。
“以後,呢度就係你嘅一部分。”以後,這裏就是你的一部分。)陳墨一邊操作,一邊淡淡地開口,聲音裏沒有任何情緒,仿佛隻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唔好諗住遮住佢。佢係你嘅曆史,亦係你嘅盔甲。”別想著遮住它。它是你的曆史,也是你的盔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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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塗上一層透明的矽酮凝膠藥膏,用來抑製疤痕增生,最後什麽也沒再包裹。
“習慣佢。”習慣它。)
杜十四怔怔地看著自己那隻徹底暴露在光線下的、殘缺的左手。陳墨的話像冰冷的錘子,敲碎了他試圖隱藏的脆弱外殼,逼迫他去直視這份醜陋和痛苦。
曆史…盔甲…
他嚐試著,慢慢地,顫抖地,屈伸了一下剩下的四根手指。動作有些別扭,但功能無礙。那扭曲的疤痕隨著動作牽拉,像一條活過來的蟲子。
一種極其複雜的情緒在他胸腔裏衝撞。是厭惡,是痛苦,是不甘,但隱隱的,似乎又有一種破罐破摔般的、扭曲的釋然。
是啊,遮不住的了。
那就看著吧。記住這份痛,記住這份恨。
他緩緩地收回了手,沒有再試圖藏起來,隻是垂在身側,感受著空氣直接接觸疤痕帶來的異樣感。
就在這時,石龍放在櫃台上的手機嗡嗡震動起來。他拿起來看了一眼來電顯示,臉色立刻變得有些煩躁和不耐煩,對著屏幕啐了一口:“叼,又唻!操,又來了!)”
他接起電話,聲音壓得有點低,但在這安靜的店裏依舊清晰可聞:“喂?…講咗幾次啦,呢啲數嘅問題唔該揾財務啊!…咩?財務搞唔掂?關我乜事啊!…頂你…喂?…說了好幾次了,這些賬目上的問題麻煩找財務啊!…什麽?財務搞不定?關我什麽事啊!…靠你…)”
他一邊罵罵咧咧,一邊下意識地側過身,用手捂著話筒,聲音壓得更低了些,透著一種不想讓陳墨聽見的不耐煩:“…唔好乜嘢碎料都攞唻煩住墨哥同我!…咩迅達啫,聽都未聽過!…佢哋唔聽話咪照規矩做咯!使乜問啊!”…別什麽破事都拿來煩著墨哥和我!…什麽迅達啊,聽都沒聽過!…他們不聽話就按規矩做咯!還用問!)
“迅達”?
杜十四的耳朵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詞。他想起前幾天似乎也模糊地聽到石龍提起過。是一個公司名字?好像遇到了什麽麻煩?“唔聽話不聽話)”?“照規矩做”?
石龍快速掛了電話,嘴裏還在不滿地嘀咕著:“正一廢柴,乜春都搞唔掂…”真是廢物,什麽都搞不定…)他轉過身,正好對上杜十四還沒來得及完全收回去的、帶著一絲探究的目光。
石龍立刻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吼道:“望咩望!做你嘅事!隻手唔使做啊?”看什麽看!幹你的事!手不用幹活啊?)
杜十四立刻低下頭,轉身重新拿起抹布,用力地擦拭著已經光可鑒人的展示櫃玻璃。
但他的心緒已經無法平靜。
左手的殘缺帶來的劇烈心理衝擊,和偶然聽到的關於“迅達”的隻言片語交織在一起。
那醜陋的疤痕赤裸地暴露在空氣中,微微發燙,像是在時刻灼燒著他的神經,提醒著他來自何處的仇恨。
而那個名為“迅達”的麻煩,像遠處地平線上悄然聚集的一小片烏雲,隱約預示著風雨欲來。
舊傷已然揭開,它以一種醜陋的方式獲得了新生,成為他身體和意誌的一部分。
而新的風波,似乎正在無人注意的角落,悄悄醞釀。
杜十四用力地擦著玻璃,玻璃映出他沉默而蒼白的臉,和那雙低垂的、卻暗潮洶湧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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