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沉默的觀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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渾身的骨頭像被拆開又勉強裝回去一樣,每動一下都牽扯著酸澀的疼痛。杜十四幾乎是靠著意誌力,才在第二天早上七點整,準時推開了“天雷刺青”那扇沉重的門。
店裏靜悄悄的,隻有消毒水混合著舊木的沉靜氣息彌漫在空氣中。晨光透過玻璃門,在深色地板上投下幾塊明亮的光斑。
石龍已經在了,正拿著塊軟布,慢條斯理地擦拭著那張厚重的工作台。聽到門響,他頭也沒抬,隻是從鼻子裏哼出一聲:“仲算守時。喺度等陣。”還算守時。在這等著。)
杜十四默默地點了下頭,依言站在門口那片光暈裏,不敢亂動。身體依舊疲憊,但一種奇異的清醒感占據了他的大腦。他開始有機會,真正地觀察這個他試圖擠進來的世界。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那些牆壁上。昨晚隻是模糊一瞥,如今在晨光下,那些裝裱精美的紋身手稿展現出驚人的細節。猙獰的鬼麵、纏繞的花卉、寫實的肖像、充滿幾何美感的抽象圖案……每一幅都極具張力,仿佛要將觀者的魂魄吸進去。而最引人注目的,依舊是正對麵那尊黑綠色的醒獅頭,獅瞳在光線下仿佛流轉著活物般的光澤,威嚴地俯視著一切。
他的視線緩緩移動,然後,他注意到了一些別的東西。
天花板的角落,那些看似普通的筒燈旁邊,有著極細微的、不同於普通燈罩的玻璃反光點,角度刁鑽地覆蓋了店鋪的每一個死角。窗戶的金屬邊框似乎過於厚重了,細看之下,能發現一層幾乎與玻璃融為一體的、極細的金屬網。甚至那扇厚重的玻璃門,門框的金屬材質也閃著一種異乎尋常的、沉甸甸的光澤。
這絕不是一個普通紋身店該有的配置。它們安靜地存在著,像潛伏的哨兵,無聲地訴說著這裏的與眾不同和某種不容侵犯的戒備。
杜十四的心跳微微加速。這裏,遠比他想象的更複雜。
“睇咩啊?唔使做啊?看什麽呢?不用做事呀?)”石龍粗啞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觀察。
杜十四立刻收回目光,垂下眼。
石龍將一塊抹布扔給他:“今日嘅任務,將成間店嘅地拖一次,所有家俬抹一次。唔好漏咗任何角落,要反光咁幹淨。做唔到,冇飯食。”今天的任務,把整間店的地拖一遍,所有家具擦一遍。別漏了任何角落,要幹淨得反光。做不到,沒飯吃。)
又是枯燥且消耗體力的活。但杜十四沒說什麽,隻是撿起抹布,去後院打水。
拖地、擦拭。過程無需贅言,依舊是汗水、肌肉酸痛和沉默。但這一次,杜十四的速度慢了一些。他不是在偷懶,而是在利用這個過程,更仔細地“閱讀”這個空間。
他擦拭著擺放色料的金屬架,看到那些玻璃瓶上貼著密密麻麻的英文標簽,有些顏色詭異得不像人間該有的色彩。他拖著地,小心地繞過客人會坐的沙發和等待區的茶幾,注意到茶幾下麵放著的幾本厚重畫冊,封麵是某種皮革材質,燙著看不懂的外文字母。
店裏陸續有了些動靜。阿洋打著哈欠來了,看到杜十四在幹活,吹了個輕佻的口哨,被石龍瞪了一眼後,訕訕地去準備自己的工具。另一個沉默寡言的學徒也來了,隻是對石龍點了點頭,就鑽進工作區開始調試機器。
陳墨是稍晚時候出現的。他依舊穿著簡單的深色衣服,神情平靜,仿佛外界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他甚至沒有看杜十四一眼,直接走進了工作區,開始檢查儀器,準備今天的色料。他的動作精準、穩定,帶著一種全神貫注的儀式感,整個空間的氛圍似乎都因他的存在而變得更加凝肅。
杜十四一邊用力拖著地,一邊用眼角餘光追隨著陳墨的身影。這個男人身上有種矛盾的特質——極致的藝術感和一種近乎冷酷的秩序感。他到底是什麽人?
中午吃過石龍丟過來的同樣簡單的盒飯後,下午的活計繼續。石龍吩咐他去資料室把一批新到的打印紙搬出來。
資料室在店鋪最裏麵,一扇看起來不起眼的木門。杜十四推開門,裏麵比想象中要擁擠和昏暗。空氣中漂浮著舊紙和油墨的特殊氣味。書架頂天立地,塞滿了書籍、文件夾和各種雜物。
他找到了那箱打印紙,正準備搬起來,目光卻被書架最底層一個靠牆放置的、蒙著一層深色絨布的巨大畫框吸引住了。
絨布沒有完全蓋嚴,露出了一角。
鬼使神差地,杜十四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撚起絨布那一角,輕輕掀開了一點。
就隻是一點。
刹那間,仿佛有金光與玄墨交織的磅礴氣流從那縫隙中洶湧而出!
那是一隻眼睛!一隻怒目圓睜的醒獅之眼!金紅的底色,瞳孔卻深邃如黑洞,周圍用極細密的工筆金線勾勒出飛揚的鬃毛,每一根都充滿了爆炸性的力量感。僅僅是這一隻眼睛,就透出一股俾睨天下、鎮煞誅邪的凜然神威!
而在眼睛下方,隱約可見一片玄黑色的、巨大如盾牌般的鱗甲,鱗甲邊緣並非光滑,而是用一種近乎神奇的暈染技法,呈現出古老青銅器曆經千年風霜後的斑駁與厚重,仿佛還能聞到那股來自遠古的、冰冷的金屬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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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這是什麽?!
杜十四的心髒驟然停止了一瞬,呼吸徹底屏住。他被這驚鴻一瞥所蘊含的極致力量感和藝術震撼力完全攫住了,大腦一片空白,隻能呆呆地蹲在那裏,手指還捏著那塊絨布,忘記了動作。
這根本不是圖案,這是被囚禁在畫紙上的……魂魄!
“你做緊乜?!你在幹嘛?!)”
一聲炸雷般的低吼突然在資料室門口響起!帶著前所未有的驚怒!
杜十四嚇得渾身一哆嗦,猛地鬆開手,絨布垂落,再次將那驚世的畫麵嚴密遮蓋。他驚慌地回過頭,看到石龍高大的身軀幾乎堵死了門口,臉上不再是平日那種不耐煩的凶悍,而是一種真正的、混合著震驚和怒意的表情,眼神銳利得像要把他釘死在牆上。
“我…我搬紙…唔小心不小心)…”杜十四喉嚨發幹,聲音顫抖地解釋,手忙腳亂地想去搬那箱紙,掩飾自己的失態。
石龍大步跨進來,一把將他撥開,先是緊張地檢查了一下那塊絨布是否蓋嚴實了,然後才猛地轉向杜十四,壓低了聲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睇咩啊!呢個係墨哥嘅嘢!係你可以亂睇嘎?!”看什麽看!這是墨哥的東西!是你可以亂看的嗎?!)
他指著那被覆蓋的畫框,語氣裏帶著一種近乎敬畏的警告:“我同你講,呢度嘅每一寸紙,每一滴墨,都有佢嘅規矩!呢個,我跟你說,這兒的每一寸紙,每一滴墨,都有它的規矩!這個,)”他重重地點了點畫框的方向,“係墨哥耗咗三年心機,為阿明量身打造嘅‘醒獅伏龍’!係封山之作!係藝術!你條命都抵唔上上麵一片鱗!是墨哥花了三年心血,為阿明量身打造的‘醒獅伏龍’!是封山之作!是藝術!你的命都比不上上麵的一片鱗!)”
杜十四被他的氣勢完全壓住了,臉色發白,隻能僵硬地搖頭:“對唔住…我唔知…對不起…我不知道…)”
石龍死死瞪了他幾秒,胸口起伏了一下,似乎強壓下了火氣。他最終惡狠狠地低聲道:“今日你咩都冇睇到,知唔知?出到去亂講一句,我割咗你條脷!”今天你什麽都沒看到,知不知道?出去亂講一句,我割了你的舌頭!)
“知…知了。”杜十四連忙點頭,後背驚出一層冷汗。
“搬你嘅紙!快啲!搬你的紙!快點!)”石龍不耐煩地揮揮手,眼神卻依舊警惕地盯著他,直到他搬起紙箱,踉蹌地走出資料室。
杜十四的心還在狂跳,腦子裏反複回蕩著石龍的話。
“醒獅伏龍”……阿明……封山之作……耗了三年……
那隻充滿神性的眼睛和那片古老厚重的龍鱗,如同烙印般刻在了他的腦海裏。陳墨……他到底能創造出何等震撼的東西?而那個能承載這幅作品的“阿明”,又是什麽樣的人物?
這個名為“天雷刺青”的地方,它的水,到底有多深?
下午餘下的時間,杜十四都有些心神不寧。他默默地幹著活,但感覺已經完全不同了。他擦拭過的每一個工具,看過的每一幅手稿,似乎都蒙上了一層新的、更深沉的光暈。
傍晚,當他終於結束一天的工作,拖著更加疲憊卻滿腹心思的身體準備離開時,石龍在門口叫住了他。
“喂,”石龍的表情已經恢複了平時的凶悍,但眼神裏似乎多了點別的東西,“記住我同你講嘅。喺呢度,想長命,就要識得乜嘢該睇,乜嘢唔該問。記住我跟你說的。在這兒,想活得久,就得知道什麽該看,什麽不該問。)”
杜十四抬起頭,看著石龍手臂上那猙獰的盤蛇,又想起資料室裏那驚心動魄的一角。
他點了點頭,聲音低沉卻清晰:“我明了。”
他推開門,走入華燈初上的佛山夜色。身後的“天雷刺青”像一頭蟄伏的巨獸,安靜地藏匿著無數的秘密和難以想象的力量。
而他,剛剛窺見了那巨獸身上,一片微不足道卻璀璨驚人的鱗甲。
路,還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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