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墨刺心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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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雷刺青”店內,時間仿佛被窗外的陰雨黏住了腳步,流淌得格外緩慢凝滯。杜十四握著手裏的抹布,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機械地擦拭著工作台冰冷光滑的表麵,試圖將那u盤帶來的驚悸和背後圖騰的灼燒感一同擦去。可那畫麵,那王啟明瘦削背影上驚鴻一瞥的磅礴與猙獰,已如同最烈的火油,潑灑在他心底那片原本隻充斥著仇恨與蠻力的荒原上,燃起衝天烈焰,無法熄滅。
石龍終於放棄了和那堆數字的搏鬥,罵罵咧咧地站起身,魁梧的身軀像一座移動的鐵塔,投下的陰影幾乎將杜十四完全籠罩。
“丟!唔搞了!越搞越卵火!操!不搞了!越搞越火大!)”他煩躁地抓了一把頭皮,手臂上那青黑色的盤蛇紋身隨著肌肉賁張而扭動,蛇頭正好對著杜十四,冰冷的豎瞳仿佛在無聲警告。“細路!跟我唻!搬水!”小子!跟我來!搬水!)
杜十四沉默地放下抹布,像一道沉默的影子,跟上石龍的腳步。
兩人一前一後推開玻璃門,走入那片依舊淅淅瀝瀝的雨幕中。冰冷的雨水立刻打在臉上,帶著塵世的氣息,卻無法澆滅他內心的燥熱。
他幫著石龍從店旁小巷裏那輛看起來飽經風霜的麵包車後廂,搬起一桶桶沉重的蒸餾水。水流在桶內晃動發出沉悶的聲響,與他胸腔裏那顆仍在為之前所見而狂跳的心髒遙相呼應。
石龍力氣極大,單手就能拎起一桶,步伐沉重地走在前麵,水珠順著他肌肉虯結的手臂滑落,混入雨水之中。杜十四用盡全力才能勉強跟上,受傷的左手使不上勁,隻能靠右臂和身體的力量硬扛,每一步都走得有些踉蹌,呼吸在冷空氣中化作白霧。
“睇你個死樣,食咗咁多日飯,都係得棚骨!看你那死樣子,吃了這麽多天飯,還是隻剩一把骨頭!)”石龍回頭瞥了他一眼,語氣依舊粗魯,但似乎少了點最初的純粹惡意,多了點…習慣性的嫌棄?“企穩啲啊!跌爛咗桶水睇我點收拾你!”站穩點!摔爛了水看我怎麽收拾你!)
杜十四咬緊牙關,沒吭聲,隻是更加用力地抱緊了水桶,指甲幾乎要掐進塑料桶壁。他知道,任何辯解或示弱在這裏都是多餘的,甚至是危險的。力量,是這裏唯一的通行證。而他,還遠遠不夠。
搬完水,重新回到店內那股混合著消毒水和色料的獨特氣息中,杜十四的內衫已被汗水和雨水浸透,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又冷又熱。石龍咕咚咕咚灌了半瓶礦泉水,把空瓶捏得哢哢響,然後像是終於完成了什麽苦役般,長出一口氣。
陳墨依舊坐在工作台前,那枚u盤不知何時已被他收了起來。他麵前的拓片修複似乎告一段落,此刻,他正拿著一支極細的繪圖筆,在一張嶄新的硫酸紙上勾勒著什麽。燈光落在他專注的側臉上,投下長長的睫毛陰影,神情平靜得仿佛剛才的一切喧囂都與他無關。
石龍湊過去看了一眼,咂咂嘴:“師父,又搞新稿?呢次係乜嘢猛料?”師父,又畫新稿?這次是什麽猛料?)
陳墨筆尖未停,聲音平淡:“基本功都未練好,問咁多做乜。”基本功都沒練好,問這麽多幹什麽。)
石龍碰了個軟釘子,訕訕地摸摸鼻子,轉頭正好看到杜十四還站在原地,無所適從的樣子,便沒好氣地指了指角落一個蒙塵的舊木箱:“喂!唔好喺度阻頭阻勢!過嚟!呢箱係師父以前練手嘅舊針同廢稿,你攞出嚟,跟住師父嘅線條,自己慢慢描!描到一模一樣為止!唔準問!唔準停!”喂!別在這裏礙手礙腳!過來!這箱是師父以前練手的舊針和廢稿,你拿出來,照著師父的線條,自己慢慢描!描到一模一樣為止!不準問!不準停!)
這近乎是懲罰般的指令,卻讓杜十四的心髒猛地一跳!接觸陳墨的“線”?哪怕隻是廢棄的練習稿?
他幾乎是立刻走過去,依言打開那個沉重的木箱。一股更陳舊的紙張和金屬氣味撲麵而來。裏麵雜亂地堆放著各種型號的廢棄手針,有的已經鏽蝕,有的針尖彎曲,仿佛訴說著無數次的失敗與嚐試。底下是厚厚一疊泛黃的紙張,上麵密密麻麻全是各種線條的練習——直線、曲線、排線、明暗交界……每一筆都力透紙背,精準得可怕,卻又透著一種初期的生澀和重複的枯燥。
杜十四小心翼翼地拿起最上麵一張。紙上是一組組排列整齊的直線,每一根都像用尺子比著畫出來一樣,間距、長度、力度,幾乎分毫不差。他難以想象,要達到這種控製力,需要經過多少萬次的重複。
石龍不知從哪扔過來一支削尖的繪圖鉛筆和一本厚厚的空白素描本。“攞去!唔好浪費師父嘅紙!”拿去!別浪費師父的紙!)
杜十四接過鉛筆和本子,手指微微顫抖。他找了張矮凳,在遠離工作台、光線尚可的角落坐下,將那張布滿直線的廢稿放在膝上,攤開素描本的第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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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深吸一口氣,嚐試著模仿那紙上的線條落下第一筆。
鉛筆尖在紙麵上滑過,發出的聲音細微卻刺耳。他畫下的線,歪歪扭扭,如同蠕動的蚯蚓,與紙上那些精準如刀刻的範例形成了慘烈的對比。一股強烈的挫敗感瞬間攫住了他。他甚至無法控製最基礎的一條直線!
他不信邪,又嚐試第二條,第三條……結果毫無改善,甚至因為急躁而更糟。汗水從額角滑落,滴在紙麵上,暈開一小團灰影。左手斷指處也傳來陣陣悶痛,像是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角落裏,石龍發出毫不掩飾的嗤笑聲,雖然沒說話,但那聲音像針一樣紮人。
杜十四的臉頰燒了起來,是羞恥,也是不甘。他死死攥緊了鉛筆,指節捏得發白,幾乎要將它折斷。
就在這時,一個平靜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石龍的嗤笑和窗外的雨聲。
“手要穩,唔係用力。”手要穩,不是用力。)
杜十四猛地抬頭,看見陳墨不知何時走了過來,正垂眸看著他手下那堆慘不忍睹的“線條”,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
“但係…控製唔住…但是…控製不住…)”杜十四的聲音幹澀,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沮喪和倔強。
“心唔靜,手點會穩?心不靜,手怎麽會穩?)”陳墨的聲音依舊平淡,卻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精準地砸中杜十四混亂的核心。“你而家嘅力,係死力,係蠻力。似街邊打交,有前無後,打死罷就。”你現在的力,是死力,是蠻力。像街頭打架,有進無退,打死算了。)
杜十四怔住了,抬起頭,茫然地看著陳墨。
陳墨的目光從他臉上移開,落回那疊廢稿上,修長的手指輕輕點在其中一組線條上。“睇真啲。呢度嘅力,唔係由手指發出,係由呢度。看仔細點。這裏的力,不是由手指發出,是由這裏。)”他的指尖點了點自己心口的位置,然後又緩慢地劃向手腕,小臂,肩膀,“再由呢度,傳到指尖。好慢,好勻。唔係畫,係‘刺’。”再由這裏,傳到指尖。很慢,很勻。不是畫,是‘刺’。)
他的話語很慢,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和穿透力。杜十四不由自主地跟隨他的指引,再次看向那些直線。這一次,他仿佛真的看到了不一樣的東西——那些線條不再是冰冷的幾何圖形,它們蘊含著一種內斂的、沉穩的、如同呼吸般均勻的力量感。每一筆的起承轉合,都帶著一種獨特的節奏。
“紋身唔係畫畫,落咗針,就無得返轉頭。錯一線,毀一幅,甚至…毀一個人。紋身不是畫畫,下了針,就沒得回頭。錯一線,毀一幅,甚至…毀一個人。)”
陳墨的聲音低沉下去,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眼睛裏,似乎掠過一絲極其沉重的暗影,“所以,每一筆,都要知自己去邊度,要點去,要點停。呢個,就係‘規矩’。”所以,每一筆,都要知道自己去哪裏,怎麽去,怎麽停。這個,就是‘規矩’。)
他頓了頓,目光重新聚焦在杜十四身上,那目光像能穿透皮肉,直視他靈魂深處所有的躁動與仇恨。
“你想得到力量?可以。但首先,你要學會控製你嘅力,控製你嘅心。唔係所有嘢,都靠狠就得。有時,沉默,比咆哮更有力。忍耐,比爆發更難。”你想得到力量?可以。但首先,你要學會控製你的力,控製你的心。不是所有東西,都靠狠就行。有時,沉默,比咆哮更有力。忍耐,比爆發更難。)
這番話,像一把冰冷而精準的刻刀,緩緩剖開了杜十四一直以來的認知。他一直以為,力量就是更凶,更狠,更不怕死。但陳墨卻告訴他,力量源於控製,源於內心的平靜,源於一種近乎殘酷的“規矩”和…忍耐?
這與他過去十五年掙紮求存的信條,截然相反。
看著他茫然又掙紮的神情,陳墨不再多言。他轉身從工作台上拿過一支全新的、未開封的繪圖鉛筆,用小刀仔細地、緩慢地削尖,木屑簌簌落下,露出裏麵細膩的筆芯。然後,他將那支鉛筆遞給杜十四。
“由頭唻過。”聲音不容置疑。“畫到似為止。”從頭再來。畫到像為止。)
杜十四接過那支冰冷的、嶄新的鉛筆,仿佛接過一份沉重的、未知的契約。他低頭看著膝上那張布滿完美直線的廢稿,又看看自己空白而粗糙的素描本第一頁。
他沉默了很久。
然後,他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努力摒棄腦中所有雜念——王啟明背後的圖騰、u盤的誘惑、石龍的嗤笑、昭思語的恐懼、“迅達”的威脅,甚至那爛尾樓裏的絕望…他將所有情緒死死壓入心底最深處。
手腕懸空,屏住呼吸。
筆尖,再次輕輕落在雪白的紙麵上。
這一次,它依舊不夠直,甚至因為過度控製而顯得有些僵硬。
但是,它沒有再顫抖。
一下,一下,又一下。
角落裏,石龍不知何時停止了嗤笑,抱著胳膊,眼神複雜地看著那個沉浸在枯燥線條世界裏的清瘦背影。
陳墨早已回到他的工作台前,繼續他的勾勒,仿佛從未離開過。
店內隻剩下鉛筆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單調,卻帶著一種初生的、脆弱的…秩序感。
窗外,雨不知何時停了。灰白色的天光從雲層縫隙中艱難透出,微弱地照亮著潮濕的街道。
杜十四完全沉浸在了那些簡單的線條裏,世界縮小到隻剩下筆尖與紙張的摩擦。他並不知道,在城市的另一端,那個名叫昭思語的女人,正因她無意中觸碰到的“規矩”之外的危險,而陷入更深的恐懼與孤立。
他更不知道,陳墨這看似簡單的“點撥”,如同在他心中種下了一顆截然不同的種子。這顆種子關於控製,關於忍耐,關於沉默的力量…它將會與他骨子裏的狠戾與仇恨發生怎樣的碰撞與融合?
而那把被仔細削尖的鉛筆,劃開的不僅僅是一張白紙。
沙,沙,沙……
聲音輕微,卻固執地在“天雷刺青”的寂靜裏,刻下新的印記。
第三十六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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