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霧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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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焉背著墨塵踏上霧隱村的石板路時,月已上中天。
    濃霧像浸了水的棉絮,把整個村子裹得密不透風,腳邊的石板縫裏滲著潮氣,踩上去滑溜溜的,帶著股陳年朽木的味道。墨塵趴在他背上,鼻尖蹭過他頸間的布料,能聞到淡淡的艾草香——那是出發前靈曦用陳年艾草給他縫的護腰,說是霧隱村的濕氣能順著骨頭縫往人裏鑽,非這老艾草擋不住。
    “放我下來吧,我自己能走。”墨塵的聲音悶在他肩窩,手腕上的傷口被繃帶勒得有點癢,她忍不住動了動手指,卻被終焉按住。
    “別動。”他的聲音透過霧氣傳過來,帶著點啞,“石路滑,再摔著得不償失。”他頓了頓,又補充道,“況且,你以為我背不動?”
    墨塵沒再反駁。其實她看得見,他額角的汗正順著下頜線往下淌,落在頸間的艾草護腰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可她也知道,就算此刻掙著要下來,他也絕不會放——就像昨天在斷魂崖,他說“一炷香不回就下去找你”時的眼神,執拗得像塊燒紅的鐵,淬了水也冷不了。
    霧裏忽然飄來陣藥香,不是艾草的清苦,也不是還魂草的腥甜,倒像是什麽東西在砂鍋裏慢慢熬著,混著蜜的甜香,暖融融的。終焉的腳步頓了頓,側耳聽了聽,隨即轉向左側一條更窄的岔路:“這邊走,該是村長家了。”
    岔路盡頭立著座青瓦木屋,屋簷下掛著串曬幹的藥草,有紫蘇、薄荷,還有幾株墨塵叫不出名字的,葉片上凝著的露珠在月光下閃著碎銀似的光。木門虛掩著,藥香就是從門縫裏鑽出來的,帶著種讓人安心的暖意。
    終焉輕輕叩了叩門環,銅環碰撞的脆響在霧裏蕩開,沒多遠就被吞了去。過了片刻,門“吱呀”一聲開了道縫,一個梳著雙丫髻的小姑娘探出頭來,約莫七八歲的樣子,眼睛亮得像浸在水裏的黑曜石。
    “你們是……來求藥的?”小姑娘的聲音細細軟軟,帶著霧隱村特有的溫吞調子。她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藍布小襖,袖口磨出了毛邊,卻幹幹淨淨。
    “我們是雷千絕先生介紹來的,”終焉的聲音放得很輕,“聽說村長有辦法解斷魂崖的瘴氣毒。”
    小姑娘眨了眨眼,把門縫推得更大些:“爺爺在熬藥呢,你們進來吧。”她的目光落在墨塵被繃帶裹著的手腕上,又飛快地移開,小大人似的歎了口氣,“又是被瘴氣傷著的呀?這陣子總有人來,爺爺的藥草都快不夠用了。”
    屋裏比外麵暖得多,靠牆的土灶上坐著隻黑砂吊鍋,藥香就是從鍋裏飄出來的。灶膛裏的火光忽明忽暗,映得牆上掛著的藥草剪影忽大忽小。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正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手裏拿著根長柄木勺,時不時往鍋裏攪兩下,動作慢悠悠的,像怕驚擾了鍋裏的藥魂。
    “村長。”終焉放下墨塵,扶她在旁邊的竹椅上坐好,自己則站在一旁,目光落在老者身上。
    老者抬起頭,臉上的皺紋深得像刀刻,眼睛卻清明得很,掃過墨塵的手腕時,輕輕“嗯”了一聲:“瘴氣侵了筋脈,還纏上了‘鎖魂藤’的毒吧?”他放下木勺,從灶邊的竹筐裏翻出幾株暗紫色的草葉,葉片背麵長著細密的倒刺,“這藤毒霸道得很,沾了就往骨頭裏鑽,你們從斷魂崖下來,能保住這條胳膊就不錯了。”
    墨塵心裏一緊,想起溶洞裏那些纏上手腕的灰褐色藤蔓,原來那就是鎖魂藤。她下意識地攥緊了衣角,卻被終焉輕輕按住手背——他的掌心滾燙,帶著讓人安穩的力量。
    “您有辦法治嗎?”終焉的聲音裏帶著不易察覺的緊張,“我們帶了還魂草來,聽說這草能解百毒。”他從行囊裏取出用濕布裹著的還魂草,草葉上的金邊在火光下依舊亮眼。
    老者接過還魂草,放在鼻尖聞了聞,又用指尖撚了點葉片碎屑嚐了嚐,才緩緩點頭:“還魂草是好東西,可單靠它治不了鎖魂藤的毒。這藤毒最喜陰涼,專往人關節縫裏鑽,得用‘火陽草’引它出來,再用‘還魂’固本,最後還得靠‘溫魂玉’鎮著,不然它還會纏上來。”他指了指吊鍋裏的藥,“我這鍋裏正熬著‘火陽草’的汁呢,等會兒混著還魂草的汁,給她敷上,先把毒逼到表皮來。”
    小姑娘端來兩碗熱水,放在桌上時,偷偷對墨塵擠了擠眼:“我叫阿霧,你們叫我小霧就好。”她的目光又溜到終焉身上,帶著好奇,“大哥哥,你背上的劍是玄鐵的嗎?我爺爺說,玄鐵劍能斬妖除魔呢。”
    終焉難得露出點笑意,抬手摸了摸她的頭:“是玄鐵的,不過斬妖除魔談不上,用來開路倒是方便。”
    “那你肯定很厲害!”阿霧的眼睛更亮了,“上次來個穿鎧甲的叔叔,說他的劍能劈開大山,結果爺爺讓他劈柴,他連斧頭都掄不利索。”
    墨塵被她的話逗笑,手腕的疼似乎都輕了些。終焉看她笑了,眼底的緊繃也鬆了些,轉頭問老者:“您說的溫魂玉……”
    “溫魂玉在我這。”老者從懷裏摸出個布包,層層打開,裏麵躺著塊鴿子蛋大小的玉佩,玉色偏暖,像浸在溫水裏的蜜蠟,“這玉是祖上傳下來的,能溫養氣血,正好克製鎖魂藤的陰寒。不過這玉認主,得讓它先跟病人親近親近。”他把玉佩遞給墨塵,“你攥著它,別鬆手,讓它先沾沾你的氣。”
    墨塵接過玉佩,觸手溫涼,卻不冰人,像塊曬過太陽的鵝卵石。她緊緊攥在手心,能感覺到玉裏仿佛有股微弱的暖流,正順著掌心往胳膊裏鑽,纏在筋脈裏的刺痛似乎真的減輕了些。
    “爺爺,藥熬好了嗎?”阿霧湊到吊鍋邊,踮著腳往裏看,“我來濾藥汁吧?”
    老者點了點頭,阿霧立刻搬來個小竹篩,小心翼翼地把鍋裏的藥汁濾進瓦盆裏。藥汁是橙紅色的,像摻了蜜的晚霞,蒸騰的熱氣裏,藥香混著甜味,讓人鼻尖發癢。
    “先敷藥,再包紮。”老者接過瓦盆,示意墨塵把手腕伸出來,“可能會有點疼,得忍著。”
    終焉蹲在墨塵麵前,握住她沒受傷的那隻手,低聲道:“疼就抓著我。”他的指尖有些涼,卻握得很緊。
    墨塵點點頭,看著老者將還魂草搗成的綠汁混進橙紅色的火陽草藥汁裏,攪勻後,用塊幹淨的棉布蘸了,輕輕敷在她的傷口上。接觸的瞬間,像有無數根細針在紮,又像有團小火在燒,疼得她猛地抽了口氣,下意識地攥緊了終焉的手。
    “忍著點,這是火陽草在逼毒呢。”老者的動作很穩,一邊敷藥一邊解釋,“鎖魂藤的毒遇熱就會往外跑,等會兒你看這棉布會變黑,那就是毒被引出來了。”
    終焉另一隻手輕輕按在她的肩膀上,掌心的溫度透過衣料傳過來,像層暖融融的殼。他沒說話,隻是看著她的眼睛,目光裏的專注像灶膛裏的火,穩穩地燒著,驅散了周遭的寒意。墨塵盯著他鬢角的銀絲,忽然想起斷魂崖上他紅著眼眶罵她“傻子”的模樣,心裏又酸又軟,疼似乎也真的減輕了些。
    敷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老者取下棉布,果然見上麵黑了一大片。他又換了塊新棉布,蘸了純還魂草汁,仔細地裹在她的手腕上,最後用溫魂玉壓住,再用布條纏緊。
    “好了。”老者直起身,捶了捶腰,“這玉得戴著,至少戴夠七七四十九天,讓它跟你的氣血融透了,才能徹底壓住餘毒。”
    墨塵活動了下手指,果然不那麽疼了,筋脈裏的刺痛變成了暖暖的癢意。她看向終焉,發現他的手被自己抓出了幾道紅痕,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剛要開口道歉,卻見他從行囊裏翻出個小瓷瓶,倒出些藥膏,正往自己手背上抹。
    “這是靈曦給的止痛膏,沒事。”他察覺到她的目光,抬頭笑了笑,眼底的紅血絲還沒褪盡,“你沒事就好。”
    阿霧端來兩碗甜湯,是用赤豆和百合煮的,甜而不膩,正好壓下嘴裏的藥味。“爺爺說,喝了這個睡得香。”她坐在小板凳上,捧著自己的那碗,小口小口地喝著,“你們今晚就在這兒住吧,外麵的霧太大了,走夜路容易摔進溝裏。”
    老者也點頭:“東廂房收拾好了,幹淨得很。明早霧散了再走不遲。”
    終焉看了看窗外依舊濃重的霧,又看了看墨塵的手腕,點了點頭:“那就麻煩您了。”
    東廂房果然收拾得幹淨,靠牆放著張舊木床,鋪著洗得發白的粗布褥子,角落裏的木桌上擺著盞油燈,燈芯跳動著,把兩人的影子投在牆上,忽長忽短。
    墨塵坐在床沿,看著終焉給自己倒水洗腳。他的動作不算熟練,水灑了些在地上,卻很認真,指尖觸到她腳踝時,會下意識地放輕力道。
    “其實我自己能洗。”墨塵小聲說。
    “傷口不能沾涼水。”他頭也不抬,把她的腳放進溫水裏,“村長說的。”
    水溫剛剛好,帶著點暖意,漫過腳踝時,白天趕路的疲憊仿佛都化在了水裏。墨塵看著他低垂的眉眼,火光在他側臉投下淡淡的陰影,鬢角的銀絲泛著柔和的光。她忽然想起第一次在桃林見他時,他也是這樣,蹲在地上,給她撿被風吹跑的畫稿,指尖沾著桃花瓣,眼神專注得像在做件極重要的事。
    “終焉,”她輕聲喚他,“你說我們以後,會不會也像村長和阿霧一樣,守著個小院子,種點藥草,每天熬藥、曬太陽?”
    終焉的動作頓了頓,隨即抬起頭,眼裏的光比油燈還亮:“會。”他拿起布巾,仔細地擦著她的腳,“等你的傷好了,我們就找個像霧隱村這樣的地方,帶個小院子,種滿你喜歡的薄荷和紫蘇,我再給你打個秋千,就掛在那棵老槐樹下。”
    “還要在窗台上擺上多肉,胖乎乎的那種。”墨塵補充道。
    “嗯,擺兩排。”
    “還要養隻貓,像霜尾那樣的,白乎乎的。”
    “那就養兩隻,作伴。”
    他順著她的話應著,聲音裏帶著笑意,布巾擦過腳背的動作輕柔得像拂過花瓣。墨塵看著牆上交疊的影子,忽然覺得,所謂的歲月靜好,或許就是這樣——有個人願意聽你說些細碎的願望,願意為你洗一次腳,願意把你的每句話都當真,願意在霧氣彌漫的小屋裏,和你一起,把日子過成一碗溫吞的甜湯,不燙,卻暖到心裏。
    夜深時,霧似乎更濃了,院外傳來阿霧唱的童謠,調子軟軟的,混著灶房飄來的藥香,像首天然的安眠曲。墨塵靠在終焉懷裏,手腕上的溫魂玉貼著他的胸膛,能清晰地聽見他的心跳,沉穩而有力。
    “終焉,”她迷迷糊糊地開口,“溫魂玉好像真的在發熱……”
    “嗯,它在認你呢。”終焉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困意,卻依舊清晰,“就像我一樣,早就認了。”
    墨塵沒再說話,嘴角帶著笑,沉沉睡去。夢裏有霧隱村的月光,有熬藥的香氣,有他掌心的溫度,還有兩隻白乎乎的貓,正蜷在窗台上,打著輕輕的呼嚕。
    灶房裏,老者看著吊鍋裏漸漸平息的藥汁,對蹲在旁邊添柴的阿霧說:“這兩個孩子,命裏該是綁在一起的。”
    阿霧眨眨眼:“就像爺爺的藥鍋和木勺嗎?”
    老者笑了,皺紋裏都盛著暖意:“對,就像藥鍋和木勺,少了誰,都熬不出像樣的日子來。”
    窗外的月光穿過濃霧,在地上灑下片朦朧的銀輝,像層薄紗,輕輕蓋在這安靜的小屋裏,蓋在相擁而眠的兩人身上,蓋在所有平凡而溫暖的時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