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宮夜叩闕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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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宸殿的燭火剛熄,殘光順著飛簷的輪廓往下淌,在青磚地上投下幾道歪斜的暗影。李煜的寢殿“澄心堂”尚未落鎖,簷下懸掛的銅鈴偶爾被夜風拂動,發出細碎的叮當聲,反倒襯得這金陵深宵夜更靜了。
    值夜的內侍小祿子正借著廊下燈籠的微光,整理案上散落的奏牘。他指尖剛觸到林仁肇那份標著“急報”的軍報,忽聞宮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靴聲——不是內侍們輕悄的步履,是朝臣上朝時穿的皂靴踩在石板上的重響,還夾雜著蒼老沙啞的叩擊聲,一下下撞在宮門上,刺破了深夜的靜謐。
    “陛下!臣馮延巳,懇請陛下開恩見臣一麵!”
    小祿子唬得手一抖,奏牘滑落在地。他慌忙拾起來,抬頭便見月光下跪著四五道身影,為首者正是宰相馮延巳。老宰相平日總是一身熨帖的緋色官袍,此刻卻沾了不少夜露,衣擺下擺皺巴巴地貼在腿上。他身後跟著的是宗室元老李從善、曾任淮南節度使的陳覺,還有兩位鬢發斑白的勳貴——當年隨烈祖打下半壁江山的周宗與鄭彥華,皆是曆經三朝的舊臣。
    幾人膝蓋實實在在磕在冰涼的青石板上,叩拜聲一聲重過一聲,在空曠的宮院裏蕩開回音。李從善身為宗室,平日最是注重儀態,此刻卻顧不得體麵,連束發的玉簪都歪了,露出幾縷散亂的白發。周宗年紀最大,跪得久了,身子微微發顫,鄭彥華悄悄伸手扶了他一把,自己的膝蓋卻依舊死死貼在地上。
    殿內的李煜剛卸下冕旒,內侍正為他換上素色的綾羅常服。那頂綴著珍珠的冕旒壓了大半日,額角還留著淡淡的紅痕,指尖摩挲著案頭的玉如意,涼意順著指尖往心口鑽。徐鉉剛從偏殿退下,兩人商議遣使赴遼的細節尚未完全敲定,那封擬好的國書還攤在案上,墨跡未幹。
    聽聞宮外的聲響,李煜不禁蹙眉,指節無意識地攥緊了玉如意。徐鉉雖已離去,殿內還留著他方才議事時的氣息,李煜看向殿門方向,沉聲道:“外麵是誰在喧嘩?”
    小祿子掀簾進來,躬身回話:“陛下,是馮相、李王爵還有周、鄭兩位大人,他們說有要事求見,此刻正跪在宮門外。”
    李煜沉默片刻,抬手揉了揉發脹的眉心。他早該料到,白日紫宸殿密議時,馮延巳雖未公然反對,可那緊鎖的眉頭、欲言又止的神情,都藏著不滿。“徐愛卿剛走,馮相便來了。”他低聲自語,語氣裏帶著幾分疲憊,“宣他們進來吧。”
    馮延巳等人入殿時,腳步都帶著顫意,卻依舊強撐著保持朝儀。殿內燭火通明,照得幾人臉上的皺紋愈發清晰,馮延巳花白的胡須上還沾著夜露,一滴水珠順著胡須尖往下墜,砸在金磚上,暈開一小點濕痕。他們對著禦座上的李煜重重叩首,額頭抵得金磚“咚咚”作響,那聲響在安靜的殿內格外刺耳。
    “陛下!萬萬不可與後周結盟啊!”馮延巳的聲音帶著壓抑的哭腔,花白的胡須劇烈顫抖,“淮南十四州的血還沒幹啊!臣的兄長當年守濠州,城破那日,他帶著闔家老小登城死戰,最後連屍首都沒找全,那些屍骨還埋在淮河岸邊的亂葬崗裏,您怎能忘了這份血海深仇?”
    李從善緊接著抬頭,額頭上磕出了一片紅印,語氣帶著宗室的急切與痛心:“陛下,後周是什麽樣的朝廷?柴榮在世時,年年南征,掠我土地、殺我百姓,濠州城外的莊稼地,當年全被他們燒光了,多少百姓餓死在逃荒路上!如今柴宗訓不過是個七歲的孩童,符太後深居宮中,連朝堂都摸不透,哪有半分實權?我們幫他們,便是與虎謀皮!趙匡胤狼子野心,滿朝皆知,柴氏母子自身難保,將來怎能給我們兌現歸還故土的承諾?”
    陳覺曾親曆壽州之戰,當年他守壽州外城,親眼見後周士兵攻破城門後劫掠民宅,親手斬殺過三個擄掠婦人的敵兵。此刻提及往事,他聲音愈發激動,胸口劇烈起伏:“張洎說‘世仇不能當飯吃’,可他忘了,淮南的百姓恨後周入骨!臣上月去濠州巡查,還見著百姓在城牆上畫著柴榮的畫像,用石頭砸、用唾沫啐!若是陛下公然聯周,民間必生怨懟,到時候人心離散,南唐何以立足?況且遼與我朝早有往來,去年遼使還來金陵商議互市,我們突然倒向柴氏,豈不是引火燒身,要同時得罪遼和趙匡胤?”
    周宗咳了幾聲,蒼老的聲音裏滿是懇切:“陛下,老臣跟著烈祖打天下時,就盼著南唐能安安穩穩。後周是豺狼,趙匡胤是猛虎,我們幫豺狼擋猛虎,最後隻會被豺狼反噬啊!當年烈祖在時,從不與後周苟合,陛下怎能壞了祖宗的規矩?”
    幾位老臣你一言我一語,字字句句都戳在“仇”與“險”上。馮延巳越說越激動,突然膝行幾步,從袖中取出一卷泛黃的名冊。那名冊用麻布包裹著,邊角都磨破了,顯然是時常翻閱。他雙手捧著名冊舉過頭頂,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顫抖:“陛下您看,這是淮南之戰中殉難的將士名錄,足足三萬七千二百六十一人!每個名字都是臣一筆一畫抄錄的,有守將、有小兵,還有跟著打仗的民夫!臣今日跪在這裏,是替他們問一句——陛下怎能與仇人結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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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煜的目光落在那卷沉甸甸的名冊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禦座的扶手。那扶手是用整塊沉香木雕成的,平日裏觸手溫潤,此刻卻透著一股寒意。殿外的梆子敲過三響,更夫的吆喝聲隱約傳來,夜風卷著庭院裏的桂花香從窗縫鑽進來,甜膩的香氣卻吹不散殿內的凝重。
    他想起昨日張洎在紫宸殿的剖析,“趙匡胤若奪權,必舉全國之力南征”的話語還在耳畔回響;又想起徐鉉晨間稟報的府庫境況,“金陵府庫餘糧僅夠支撐半年,各州調糧的商道被亂兵阻斷”的字句像重石壓在心頭。再看眼前老臣們決絕的神情——馮延巳的眼眶通紅,李從善的手緊緊攥著袍角,周宗的嘴唇因激動而發紫,隻覺得心口像被什麽堵住,連呼吸都沉了幾分。
    “諸位愛卿的意思,朕明白了。”李煜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打斷的沉穩。他目光掃過幾人蒼白的麵容,“夜深露重,地上涼,先起來說話吧。小祿子,給幾位大人看座,奉熱茶。”
    小祿子剛要上前,馮延巳卻猛地叩首,額頭重重撞在金磚上,發出一聲悶響:“陛下若不收回成命,臣等便長跪不起!”
    李從善、陳覺等人也跟著再次叩首,異口同聲道:“臣等長跪不起!”
    周宗年紀大了,連續叩拜幾次,身子晃了晃,險些栽倒。鄭彥華連忙扶住他,自己卻依舊跪著,沙啞地補充:“陛下,此事關乎南唐存亡,臣等不敢不嚴諫!”
    李煜望著他們決絕的姿態,指尖的玉如意被攥得更緊了。他知道這些老臣不是故意刁難,馮延巳的兄長殉國,陳覺親曆戰亂,周宗看著南唐從草創到鼎盛,他們的反對裏,藏著對往事的執念,更藏著對南唐的擔憂。可時勢不同了,當年烈祖在世時,南唐兵強馬壯,府庫充盈,如今卻是兵疲糧盡,哪還有硬抗的資本?
    就在這時,殿外忽然傳來小祿子的通報聲,帶著幾分倉促:“陛下!右拾遺張洎、吏部尚書徐鉉、鎮南節度使林仁肇求見!”
    李煜眸中微動,緊繃的嘴角幾不可察地鬆了些。他方才看著馮延巳等人長跪不起,正想著該如何化解僵局,張洎三人便來了。想來是徐鉉剛出宮就撞見了馮延巳的隨從,猜到老臣們要深夜叩宮,特意約了張洎與林仁肇折返。
    “宣。”李煜的聲音裏終於多了一絲底氣。
    片刻後,張洎三人掀簾而入。張洎一身青色官袍,雖也是深夜趕來,卻依舊整肅;徐鉉剛走沒多久,常服都沒換,隻重新束了發;林仁肇最是倉促,一身戎裝未卸,甲胄上還沾著淡淡的塵土與霜氣,顯然是從前線趕回後,連營都沒回便直接入宮了。
    三人入殿時,見馮延巳等人仍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周宗臉色發白,已然明白發生了什麽。徐鉉上前一步躬身行禮,率先開口:“陛下,臣等聽聞馮相深夜叩宮,料想是為聯周之事有疑,特來為陛下解惑,也為諸位大人釋疑。”
    馮延巳見他們到來,猛地轉頭,渾濁的眼睛裏迸出厲色,直直盯著張洎:“張洎!你可知你攛掇陛下聯周,是要背上千古罵名的!淮南的冤魂若泉下有知,豈能容你如此折騰?”
    “馮相此言差矣。”張洎上前一步,語氣平靜卻字字有力,沒有半分退讓。他目光掃過殿內眾人,最終落在馮延巳身上,“臣從未說要忘仇,隻是仇要分時候報。當年淮南之戰,臣的父親也在濠州為官,城破後被後周士兵所殺,這份仇臣比誰都記得清楚。可如今是什麽局勢?趙匡胤手握後周禁軍,京畿要地全是他的義社兄弟,柴氏母子形同傀儡,若趙匡胤奪權,他當年在壽州縱容士兵劫掠的狠戾,馮相忘了嗎?”
    他彎腰撿起馮延巳掉在地上的名冊,指尖輕輕劃過那些泛黃的名字,聲音裏添了幾分沉重:“這些將士的仇,臣記著,陛下也記著,南唐的百姓更記著。可若我們為了報舊仇,放任趙匡胤上位,將來隻會添更多新仇!他若得了天下,必會舉全國之力南征,從淮水到長江,南唐無險可守,到時候金陵城破,南唐的百姓難道不會淪為第二個淮南?那些婦孺老弱,難道要重蹈濠州百姓的覆轍?”
    “一派胡言!”陳覺厲聲反駁,他猛地撐著地麵站起身,膝蓋因跪得太久而發麻,踉蹌了一下,“柴氏自身難保,怎麽幫我們收回淮南?你這是拿南唐的國運賭命!賭贏了或許能得些好處,賭輸了便是萬劫不複!”
    “不賭,便是死路一條。”林仁肇終於開口,他的聲音帶著軍人特有的沉穩,卻字字千鈞。他上前一步,甲胄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臣剛從前線趕回,壽州圍困三月,我軍精銳隻剩兩萬,傷兵占了三成,連箭矢都快用完了。各州糧草調運受阻,昨日收到的軍報說,濠州糧倉被亂兵燒了一半,金陵府庫餘糧僅夠支撐半年。若此時與後周死磕,趙匡胤隻需坐山觀虎鬥,等我們和後周兩敗俱傷,他再揮師南下,南唐拿什麽擋?必亡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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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鉉隨即補充,語氣帶著文官的嚴謹:“臣核查府庫數日,如今南唐的財力,根本無法支撐兩線作戰。去年冬天下了場大雪,不少州府顆粒無收,朝廷還在賑災,哪有多餘的錢糧養兵?聯周製趙,既能避免與後周繼續消耗,又能借柴氏之手牽製趙匡胤,更能為我們爭取時間調運糧草、整飭軍備。至於遼,臣已有應對之策,可遣使赴遼說明實情,絕非引火燒身。”
    “應對之策?不過是自欺欺人!”李從善冷笑一聲,他身為宗室,最清楚南唐與遼的關係不過是互相利用,“遼主耶律璟素來多疑嗜殺,去年還因猜忌殺了三個親衛,怎會信我們‘假意聯周’的說辭?若是遼與趙匡胤聯手,我們腹背受敵,到時候連退路都沒有,悔之晚矣!”
    “耶律璟最忌憚的,從來不是後周的孤兒寡母,是趙匡胤。”張洎接過話頭,眼神銳利如刀,“趙匡胤若奪權,中原必歸一統,到時候他必會北上伐遼,遼朝的邊境再無寧日。我們隻需告知耶律璟,南唐與遼是‘唇亡齒寒’,幫柴氏剪除趙匡胤,是為了讓中原保持分裂,這才符合遼朝的利益。況且我們可許以厚利,重申盟約,每年增送歲幣,互通關市,耶律璟沒有理由拒絕。”
    雙方你來我往,辯論愈發激烈。馮延巳以“情義”“民心”為盾,翻出淮南舊恨,痛斥聯周是忘本負義;張洎三人以“局勢”“生存”為矛,剖析不聯周的絕境,句句不離兵糧與國運。偏殿內的燭火忽明忽暗,映著眾人各異的神情——老臣們滿臉痛心,眼眶通紅;張洎三人眼神堅定,語氣決絕;而李煜始終沉默著,指尖在案頭的青瓷盞上輕輕敲擊,發出細碎的聲響,像是在掂量著兩邊的分量。
    殿外的梆子再次響起,已是四更天。夜風更急了,吹得窗欞“吱呀”作響,燭火被風吹得猛地一斜,險些熄滅。李煜忽然抬手,示意眾人安靜。他的動作很輕,卻帶著帝王的威嚴,殿內瞬間沉寂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連呼吸都放輕了。
    李煜的目光先落在徐鉉身上,聲音沉穩:“徐愛卿,你說的遣使赴遼,可有合適人選?說辭可有把握?”
    徐鉉躬身答道:“陛下,臣願親自前往。臣曾與遼使打過三次交道,深知耶律璟的脾性——此人雖暴戾多疑,卻極重利益,且最懼中原一統。說辭已反複推演,隻說南唐‘假意助周,實則圖複淮南’,與遼共製中原,必能打動遼主。”
    李煜微微頷首,又看向林仁肇:“林將軍,若放壽州守軍撤走,前線軍心會不會動搖?我軍能否守住現有防線?”
    “陛下放心。”林仁肇抱拳行禮,甲胄碰撞聲在寂靜的殿內格外清晰,“臣已傳令前線將領劉仁贍,隻開壽州西側的缺口,且在缺口外三裏處布下伏兵,既顯示誠意,又防後周軍反撲。我軍雖隻剩兩萬精銳,但皆是身經百戰的老兵,守住現有防線綽綽有餘。待糧草調運到位,便可借後周內亂之機,伺機收回淮南舊地。”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張洎身上,語氣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張愛卿,你說幫柴氏是‘止損謀利’,若柴氏事後反悔,不肯歸還淮南,怎麽辦?”
    張洎叩首道:“陛下,柴氏若能穩住朝局,全賴南唐相助,這份人情是實打實的。且我們可與柴氏立下文約,白紙黑字寫明,待趙匡胤黨羽剪除,便歸還淮南十四州,恢複戰前疆界。若柴氏違約,我們便聯合遼朝共伐後周,柴氏年幼,符太後無依無靠,絕不敢冒這個險。退一步說,即便柴氏反悔,我們也已爭取到了整軍備戰的時間,總好過坐以待斃。”
    李煜沉默了許久,他緩緩起身,走到殿中。龍袍的下擺拖在金磚上,發出輕微的摩擦聲。他目光掃過跪了半夜的老臣——馮延巳的膝蓋已磕得紅腫,周宗臉色蒼白,靠在鄭彥華身上才能坐穩;又看向立得筆直的張洎三人——徐鉉的眼底帶著紅血絲,林仁肇的盔甲上還沾著風塵,張洎的官袍袖口磨出了毛邊。最後,他的目光落在那卷淮南將士的名冊上,指尖輕輕拂過封麵的麻布,像是在觸摸那些逝去的靈魂。
    “諸位愛卿,”他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卻異常堅定,“朕知道你們恨後周,朕也恨。淮南的每一寸土地,都浸著南唐百姓的血,這份仇,朕記在心裏,從未忘過。”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殿內眾人,語氣愈發懇切:“可朕是南唐的君主,要對南唐的百姓負責。淮南的仇要報,但不是現在——現在,保住南唐的命,保住金陵城裏百姓的平安,才是頭等大事。若趙匡胤得了天下,南唐覆滅,到時候別說報仇,連祭祀先人的地方都沒了。”
    李煜彎腰扶起馮延巳,指尖觸到老宰相冰涼的手臂,語氣裏滿是歉意:“馮相,朕明白你的苦心,也明白諸位愛卿的執念。但時勢如此,不得不為。待將來收回淮南,朕定會親自到濠州、壽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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