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泥人

字數:5318   加入書籤

A+A-


    紅日西沉、金烏緩墜,緩緩淌過漸漸平息的錢江、淌過剛剛經曆過江潮的堤壩,兩個人牽著一騎棗紅馬兒,便在這落日水波的光與影中徐徐走來。
    蘇小雙仍是一身雪白的衣衫,一頭秀發尚未風幹,瀑布般的披在肩後,尤其是那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經曆了這一番大難之後,依舊閃著動人的光芒。
    她很快發現那棗紅馬兒的肚子有些鼓脹,看上去十分滑稽,一時心癢,便忍不住伸手戳了一下,馬兒籲了一聲,頓時緊張的收蹄竄到一旁。
    李元青一怔,急忙伸手扯住了馬韁,擋在馬兒跟前。
    “蘇小姐,千萬別再碰它肚子了,可不是鬧著玩的。”
    蘇小雙撅起嘴兒:“怎麽了,碰碰也不行麽?”
    李元青道:“你看它剛才曲起前蹄,那是在戒備,如果再戳它,它就會踹人!”
    蘇小雙吃了一驚,若是被這馬兒踹一腳,那可真不是鬧著玩的。
    李元青又道:“這馬兒是北方來的品種,水土不服,老是犯腸胃病,所以它最忌諱有人戳它肚子,這兩個月,我每天都會牽著它去江邊吃新鮮的青草,再帶著它沿著江堤溜圈消食,隻是這家夥調皮得很,我若不牽好韁繩,它就不肯老老實實的走。”一邊說,他一邊撫摸著馬兒的鬃毛,又貼在馬耳邊耳語了幾句,那馬兒便溫順的垂下了眼皮。
    蘇小雙看了眼毛色新亮的馬兒,道:“你對這馬兒可真好。”
    李元青笑了笑:“這馬兒就跟人似的,熟悉了就像朋友一樣。”
    蘇小雙眨眨眼睛:“喂,我走累了,可以騎它麽?”
    李元青愣了一下,道:“當然可以了。”
    待蘇小雙上了馬,又清了清嗓子:“我可控製不住這馬兒,你也上來。”
    李元青吃了一驚:“啊?”
    “啊你個頭呀,本小姐要你上來你聽不見麽?”
    李元青有些語無倫次:“男女授受不親,這樣不太好吧。”
    “有什麽好不好的,難道你要眼睜睜看它把我顛下去呀?”
    李元青想了想,隻好也翻身上了馬,那馬兒似乎吃不住兩個人的重量,拚命左右擺動脖子,引得蘇小雙往後閃躲,李元青反而窘得慌亂起來,整張臉也紅得跟燒紅的鐵一般。
    蘇小雙看到李元青這副模樣,又被逗得笑了起來。
    “蘇小姐,我還是下去替你牽馬吧。”
    “不許下去!”蘇小雙笑聲說:“以後也別叫我蘇小姐了,叫我雙兒吧。”
    李元青不敢吭聲,隻能默默催動馬兒前行,兩人一騎繼續慢慢行進在江邊。
    蘇小雙興奮的欣賞著四周景致,哼起了輕快的歌聲,空氣中滿是溫暖的熱度,潮水從江麵緩緩上漲,金色的波濤不停拍打著江堤,讓李元青一刻也平靜不了。他當然平靜不了,他現在和一個美麗的姑娘共乘一騎,又怎麽能無動於衷?
    不過,除了內心的悸動之外,他仍然保持著清醒。
    他知道自己和身前這個姑娘身份的差距,這種差距足以吞沒他所有的那些遐思和聯想,這足以在他心中築起一道無法逾越的牆,令他變得更加的自卑和敏感。
    “蘇小姐,弟兄們還在江邊搜尋救人呢,我這時候不應該就這麽走了。”
    歌聲戛然而止,身前那個身影一陣沉默。
    “不是讓你叫我雙兒麽?”
    李元青咬了咬牙:“好的,可是我必須回去。”
    “那裏有那麽多人,也不差你一個,不許去!”
    “話不能這麽說……”
    “我呢,你就這麽把我丟在半路麽?”
    “這……”
    “你至少也要把我送進城吧?”
    李元青點了點頭,說道:“那我幹脆就把你捎到守備大人那裏去吧。”
    “嗯。”蘇小雙開心的笑了一聲,心想這個不懂禮貌的白癡總算開了點竅。
    “不過,如果我們倆這個樣子被人看見了怎麽辦?”李元青突然又擔心起來。
    “怎麽?”蘇小雙回過頭,盯著他的雙眼:“有什麽好怕的,難道你有心上人了?”
    李元青看著蘇小雙清澈的雙目,一時語塞,喉嚨咕咚一聲,化作一口口水咽了下去。
    蘇小雙心中高興,又莫名有些失望,笑道:“哼,膽小鬼,我就知道你沒有!”
    兩人騎馬漸漸來到候潮門外,遠遠前方的外城街市好生熱鬧,他們倆這般共乘一馬,更是惹得周圍之人紛紛投來驚詫的目光。
    李元青起今日八月十八正是潮神廟會,便跳下馬去。
    蘇小雙見他突然下馬,窒了一下,心想:“這家夥好沒禮貌,我還沒準他下馬呢。”正要發怒,心中又生出一股異樣的感覺,默想:“他又不是我的仆人,為什麽要聽我的吩咐,猜我心思?這般雷厲風行,才是男子漢大丈夫的做派。”如此一想,不由得麵上微微發燙,便也幹脆從馬上翻了下來。
    他們一前一後步入城外的市集,但見兩旁賣餛飩湯圓的、算命雜耍的目不暇接,李元青難得來這熱鬧地方一趟,不免放慢了腳步。蘇小雙瞧著李元青左張又望唯獨不敢看她,一副聰明麵孔笨肚腸,好氣又好笑。
    兩人亦步亦趨走了一陣,市集裏漫起了一股迷霧,視線所及僅僅隻剩下幾十步,李元青突然瞧見左手邊一處攤子上,三尺寬的攤板上擺著七八個似模似樣的泥人,每一個隻有三寸來高,卻是活靈活現。
    擺攤的老頭兒慈眉善目,遠遠瞧見兩人,眉目忽而一動,笑嗬嗬的走出了攤子,迎麵向李元青打了個招呼:“這位小夥子,你和這位姑娘真是般配,要不要老兒我替你們捏一對泥人呀?”
    李元青哪裏敢應,當下低頭快走。
    可還沒走出兩步,忽聽“哐當”一聲,似有什麽重器落入那挑攤之上,一串銀鈴般的笑聲隨之在他身後響起:“老爺爺,你可要捏得像一些。”李元青吃了一驚,停步轉過頭去,但見蘇小雙摘下一具玉鐲子丟在攤上,正興奮的望著他。
    老頭兒也望了一眼蘇小雙:“哎呦,這大件老兒可受不起!”
    “對對對,蘇小姐你千萬將那鐲子收回去!”李元青一醒,快步走回那攤子,一邊慌慌張張的摸出一個錢袋,往那桌案上嘩啦啦倒出幾十個銅板,又將那玉鐲子拿起來遞給蘇小雙。
    蘇小雙瞪了他一眼,突然瞧見李元青那一副手忙腳亂的樣子,又有些忍俊難禁,可她偏偏又要作出一副生氣的模樣,這種欲怒還羞的模樣,恰是一個女子最好看的模樣。
    老頭兒什麽世事沒見過?看兩人這般模樣,不由對李元青笑道:“小夥子呀,你和這位姑娘在一起,還當真是天造地設的—對。”
    李元青一愣,與蘇小雙的目光碰了一下,又互相躲開了。
    老頭兒笑了一聲,不緊不慢的數過十個銅錢,又將其餘的推還給李元青。
    “十文錢足矣,等做完你們倆這一樁生意,太陽便該落山,老兒也該收攤了。”
    老頭兒一邊說著,一邊已經捏出了個泥胎來。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更惜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小夥子呀,你明白老兒的意思麽?”
    “當然明白了,”李元青點點頭,“人要趁著年輕走得動,要多賞花賞景……”
    “罷了,嗬嗬,老兒是想說,你對這位漂亮姑娘就沒有一點動心想法麽?算了,你早晚會明白老兒意思的,”老頭兒哈哈大笑,朝李元青比望一眼,突然有些詫異道:“小夥子,我看你人迎穴微微隆起,莫不是在修練什麽功法吧?”
    李元青抬手摸摸自己人迎穴,這才省得自己之前每夜吐納,或許是修煉所致。
    他正不知如何解釋,又聽那老頭兒笑了一聲。
    “小夥子莫要多想,老兒我多問這一句也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感歎人生於世萬般難,藝多不壓身。你就比如說我吧,都已經是這把年紀了,也從沒想過要放下這門手藝……”
    這老頭兒一邊絮絮叨叨,手裏的泥胎已經漸漸成了人形,這老頭兒也真是好本事,趁著落日的最後一絲餘暉,又翻出細筆在兩個泥人臉上細細描畫,待到不遠處城樓上華燈初上,這老頭兒已是做成了一雙泥人。
    “呀!好漂亮!”
    蘇小雙迫不及待的接過這一雙泥人,拿在手心,抬起美目朝李元青比看了幾眼,過物觀人,越看越是歡喜。此刻再望向泥人後麵的李元青,蘇小雙雙頰又是微微一燙,匆忙又將那鐲子塞到老頭兒手中:“老爺爺你捏的太好了,這鐲子算我送你的。”
    那老頭兒再不推辭,微微一笑,挑起攤兒便走,很快消失在往來的人流之中。李元青直直望著那老兒的背影,心中莫名生出一個念頭,似乎這老頭哪裏見過,可又想不起來。
    蘇小雙一身心思全係在李元青身上,見他心不在焉的望著那個老頭兒遠去的背影,不免生氣:“喂,我說你個白癡,還愣著做什麽?”
    李元青一怔:“我……”
    蘇小雙遞過一個女偶泥人:“喏,這個給你,你可給我保管好了。”話音未落,又轉而瞪了他一眼:“若是丟了,你就拿個新的鐲子賠我。”
    李元青的吐了吐舌頭,小心翼翼的低頭看那泥人,隻見這泥人描得神似蘇小雙,惟妙惟肖,一邊由衷的喜歡,一邊認認真真的收了起來。
    蘇小雙瞧他認真的模樣,心中更是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