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荷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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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青不久之後便和江小舟成就了終身大事。
不過,所謂貧賤夫妻百事哀,他和小舟就與世上所有的窮人一樣,很快就陷入瑣碎的柴米油鹽之中,無論是撿柴火還是生柴火,都能令李元青手忙腳亂,及至後來小舟有了身孕,就愈發令李元青忙得焦頭爛額了。
又過了一陣,李元青打聽到隔壁處州府的好幾種藥材價格要比霧州便宜一半,他心想反正也要替爺爺買藥,不如去一趟處州,多買一些回來,到時候再把多餘的轉手賣了,還能賺不少錢。於是兩人李元青便與小舟借夠了銀錢,一路風餐露宿,來到處州的一個鎮子上,瞧見一個集市,便順道逛了進去。
要說這山裏的集市呀,每逢半個月便有一次,集市裏人來人往的,看著前前後後攏共有一裏多地,賣什麽的都有,甚至是外地雜耍賣藝的也來這兒湊熱鬧了。
“新鮮的生薑嘞,兩文錢一斤……”
“狗皮膏藥、狗皮膏藥,專治跌打損傷的狗屁膏藥嘞!”
“餛飩餛飩、帶肉的餛飩,五文錢一碗!”
李元青逛了沒多遠,就瞧見一個攤子上擺滿了切了片的當歸。
“哎,你這當歸怎麽賣呀?”
那攤主抬起頭,比劃了四個手指。
“你說這個呀,四十文一斤。”
“四十文?”李元青一怔,心想這山裏果然民風淳樸,藥材不光看著新鮮,價格也是實在便宜,霧州城裏頭的那些生藥鋪子裏,像這樣的當歸少說也得要五十文一斤,這兒都還沒還價,就已經便宜了十文錢。
“如果我多買些,價錢能再給我便宜些不?”
“呦,那得看你要多少了?”
“您這兒有多少?”
“嘿嘿,你想要多少我這兒就有多少,我家的藥鋪就在這鎮子上。”
李元青想了想,回頭看了小舟一眼,又轉過臉來。
“給我們算三十文一斤,行不?”
攤主皺了皺眉:“那可不成,那樣我就得虧本了。”
“薄利多銷吧,老板,我們打算買個一百斤。”
“什麽,一百斤?嗬嗬,我看你們倆個也挺誠心的,既然你們要買這麽多,那我就給你們算三十七文吧。”
小舟搭話道:“哎老板,三十七文一斤不好算吧?給我們算三十五吧,這樣好算。”
“呦,還挺會講價錢的嘛,好吧好吧,就給你們三十五一斤好了,我算算哈,按照三十五文一斤的話,一百斤一共應該是三千五百文。”
小舟又道:“把零頭抹了吧。”
“你這大腳丫頭,那可是五百文呐,不過看你們兩口子是外地來的,一路上估計也不容易,罷了罷了,就給你們再減兩百個錢,算個三千三百文吧。”
李元青一喜:“多謝老板,您可真是個好人。”
“哼哼,掏錢吧,賣完我也正好收攤了。”
“行,我這兒正好有三兩銀子,再算你三百個銅錢吧。”
買賣很快就做成了,李元青喜不自禁,不一會兒,他便用個扁擔挑著滿滿兩籮筐的當歸往集市外邊走去。
這集市口的一個攤子邊,幾個山民正在呼哧呼哧喝著熱粥,攤子上的夥計吆喝著招呼客人。李元青兩口子做成了這筆生意,心情大好,便也難得大大方方的和小舟點了兩碗粥飯,撿了一張桌子坐了下來。
小舟笑嘻嘻的看著李元青,悄悄遞過來一個荷包。
“這是……”
“你不是舍不得摘那鏡子麽,給你做個荷包裝起來,天冷了就不容易凍著你。”
他低頭端詳著小舟給他做的荷包,這荷包有收口的長束帶,也可以用來掛在脖子上,尤其難得的是,這荷包用了兩種不同色的線依稀繡了一對鴛鴦。當然,要論針線繡工,小舟的手藝是肯定不如那些從小做針線活的小姐們的,可是她這份心意,實在令人感動。
“還真別說,小舟你做的……,真好。”
李元青眼眶一紅,忙又收住心神,解下脖子上的銅鏡,將之收進了荷包掛回了胸前。
“小舟,我這樣掛著,怎麽樣?”
“嗯,你真好看。”
兩人於是邊吃邊聊,憧憬著這趟回去能小賺些錢,恰巧這時候身邊停下個路人。
“呦,這麽兩大筐的獨活呀,怎麽賣呀?”
李元青一愣,抬起頭來,見來人一身行腳遊醫的打扮。
“什麽獨活,我們這是上好的當歸。”
“這明明是獨活!你們難不成還想蒙我麽?我就是行腳醫,我還會認不出來麽?別以為你們做了些手腳切了片我就不認識了,你們兩個自己仔細看看這紋路,這獨活祛風除濕,主治的是腰膝手痛,而那當歸是拿來補血活血,主治血虛頭痛,這兩樣東西切了片雖然看著很像,可這獨活連當歸一半的價格都不用……”
李元青一陣目眩。
“快、快回去看看,那攤主還在不……”
兩人急忙丟下筐子回頭去找,集市上照舊是人來人往,可哪裏還見那攤主的影子?
沒奈何,兩個人隻能是垂頭喪氣的回了家。
可憐小舟這時候已經有了身孕,白白跟著自己辛苦去了一趟,卻到底是賠了個傾家蕩產。又一日,李元青路過菜市口,那兒正在行刑,其中一個居然是那個俠義的阿寶,他一家人到底受了阿寶不少銀子,這阿寶無親無故,也少不了為他收屍。
如此又過了半年,女兒也出生了,家裏頭就愈發拮據了。
因為沒錢翻修房子,到了夏天,茅草屋裏便十分招蚊子。李元青總是讓小舟帶著女兒狗娃去外頭乘涼,等屋子裏的那些蚊子差不多把他的血吃飽了,他才讓她們進屋睡覺。可即便如此,狗娃也常常被咬的滿頭是包。
那光景,李元青看著狗娃的模樣十分心疼,暗暗心想:“等今後能掙著錢了,絕對不讓你們母女再吃這種苦。”可轉眼到了冬天,屋子裏生不起火炭,一家人又被凍得瑟瑟發抖,尤其是狗娃,小小的臉蛋被凍得通紅。
眼看著家裏還欠著七兩六錢銀子的外債,小地方根本掙不來那麽多銀錢,李元青猶豫再三,終究還是不得不獨自收拾了行囊,重新向杭州謀生而去。
這一日,錢塘大營外,江頭潮未平,心頭潮已平。
腳步聲漸起,步富貴和李元青一前一後向著大營走來,正迎麵撞見了向光頭。
“呦,步什長,你這又是帶了誰逛回來了?”
富貴客氣的笑了笑,語氣卻十分冷淡。
“怎麽,我現在還得給你通報不成?”
“哈哈,說笑了不是?您這如今是今非昔比呀,您是什長而我隻是伍長,官大一級壓死人嘛。”向光頭憋了一肚子氣,從富貴臉上移開了目光,“呦,這位不是李元青麽?”
“向伍長,好久不見……”
不等李元青說完,向光頭忽然露出滿臉譏諷。
“誰要見你了?蘇小姐那麽好的條件還不夠你消受的呀?啊?你這個人究竟有多貪心呀?”向光頭猛地吸了口濃痰,用力吐在李元青麵前的地上,“你這種人可真是吃著碗裏的、看著鍋裏的呀,我呸!”
向光頭冷哼一聲,錯身走過兩人,頭也不回的去了。
李元青一窒,看著富貴。
“向伍長怎麽這麽說我?他不知道蘇小姐已經定親了麽?”
富貴瞪了眼向光頭的背影,意味深長的笑笑,慢慢搖了搖頭。
“他當然不知道了,這家夥隻是聽了些風言風語,哪能知道什麽究竟。”
見李元青仍是呆呆發怔,富貴不免玩味的一笑。
“你還記得有一回上邊發了拖欠的軍餉,方把總做東,在營裏邊大排筵席的事兒麽?那一回,把總不光從窯子裏請了好多個窯姐陪酒,甚至還請到了一位西湖船娘。”
李元青一愣:“西湖船娘……,劃船的?”
富貴神秘兮兮的一笑:“要照你這麽說,揚州瘦馬就該養在大營的馬舍裏嘍?哈哈,好了好了,我就不賣關子了,咱們這西湖的船娘呀,大多時候都吃住在湖上的那些豪華花船上,花船下層是客廳,上層就用來留宿,往來皆是達官富商,單唱一支曲兒都要五十兩銀子,和揚州瘦馬、大同婆姨,還有那泰山尼姑,都是天下聞名的高級名妓,絕不是勾欄瓦肆那些低等娼妓可比的,她們平日光鮮亮麗,尋常人是決計猜不出這些船娘究竟做是什麽營生的,這些船娘總說自己是賣藝不賣身,可隻要肯花五十兩的大價錢聽她一支曲兒,她也就隨了你上樓了,如此便不算賣了。當然啦,也不能一棍子打死所有船娘,有些船娘也是潔身自好的,可當日那位船娘,不是。”
見李元青默不作聲,富貴又道:“嘿嘿,當日弟兄們酒足飯飽,那位船娘是不是坐你身邊上去了?嗬嗬,你別這麽看我,別人或許不曉得,可我那時候一直盯著你看呢,那船娘千嬌百媚的去拉你的手,卻被你抽開了,是不是?”
“這……”
“你可得罪死了她!”
“怎麽,我怎麽得罪死她了?”
“你可知道那船娘什麽來曆、什麽身價麽?她不是尋常的船娘,尋常的船娘想從良千難萬難,可她有的是銀子,招了個不敢吭氣的上門漢子,當然了,就憑她那妝成每被秋娘妒的樣貌,可從來沒碰上過會拒絕她的人,別說是咱們營裏上邊,就是總督衙門上上下下都有多少人與她……嘿嘿,你呀,終歸是太年輕了,不知道世上人心的險惡,那船娘一張嘴到處造幾句謠,隨便傳些風言風語,就可以叫你身敗名裂,這就是人活生生的間呐,人間之事不可測呀!”
李元青打了個哆嗦,瞪大了眼睛。
“她說了我什麽?”
“這你就得去問大管帶了,那位船娘估計沒少吹你的枕邊風,嘿嘿。”
“什麽?連大管帶也是那樣的人?”
“瞧瞧你說的,這不是最正常的事兒麽。你看看你看看,本來一件男歡女愛沒人知道的妙事兒,被你給搞砸成了這樣,所以說在這個世界上,你自以為做了正確的事情,可不一定會有什麽好下場,還是想開點吧,武廟嶽廟城隍廟、這世上哪座廟裏沒有冤死的鬼呀?這個世界強者為尊,隻有弱者才糾結這些事,強者根本就不會在乎,一個人要想要在如今這個世道生存下去,必須得學會和光同塵!”
“和光同塵……”李元青似乎想到了什麽,冷冷一笑,“你們說的這個和光同塵,是不是還有個說法,叫做同流合汙?”
富貴麵色一寒,李元青自知失言,可話一出口就如同覆水難收,心中正是懊悔,不料富貴直勾勾的瞪著他,反而先桀桀發笑了,那笑聲仿佛在哭一般。
“嘿嘿、嘿嘿……哈哈,和光同塵又如何?同流合汙又如何?你看看運河兩岸和織坊裏頭那些有錢的大戶,這世道靠的本來就是吃喝嫖賭坑蒙拐騙,天予不取、必受其咎!你記住,這世道是強者生存,不是好人生存,人總是要長大的,歡迎來到這個真實的世界,走吧,守備大人還在等著你呢。”
李元青如遭棒擊,耷拉著腦袋,腳下卻不由得跟著富貴往裏走,在這迷魂陣一般的營盤裏穿來走去。大營裏的一切仿佛還是那麽熟悉,卻又是那般的陌生,沒一會兒,兩個人便在帥營見著了蘇守備。
蘇守備這時候正在著甲,見是李元青,漫不經心的問。
“好啊,小朋友,聽說你已經成親了?”
李元青聽他改口叫自己小朋友,微微苦笑,點了點頭。
“聽說你成親了,是吧?”
李元青又點了點頭。
“夫人叫什麽名字呀?”
李元青猶豫了一下,道:“姓江,叫江小舟。”
“好呀,江小舟,這名字不錯呀,看來你家嶽丈也是個挺有文采的,我想想呐,小舟、小舟……,莫不是‘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呦,這還是蘇東坡的詩,你該不會是要學蘇東坡立誌離開官場吧?”蘇守備故作吃驚的與富貴對了一眼,嘖嘖歎道:“可惜呀,你還真是趕巧了,京城發生了一件大事,我們浙江也要調兵北上增援京城,其實就算你不回來,我也想讓人召你回營的。”
李元青一怔,驚愕的抬起了頭。
“小朋友,你不要這樣看我嘛。當初若不是我的門路,你也來不了這兒,有道是知恩圖報吧,你這一去都快有兩年了吧,這差籍我都可一直替你留著,正好,我這兒派去帶兵北上的餘有糧餘百戶你也相熟,所以說這趟的差事,你可不能推脫了。”
富貴掙紮了一下,賠著笑說:“大人,李元青他許久沒操練了,要不然……”
“要不然怎麽樣?”蘇守備把眉梢一挑:“這可是軍令,軍令難違呀!再說了,咱們大營向來是賞罰分明,隻要是這趟去京城增援的壯士,回來一律賞銀二十兩!”他慢慢轉過目光,直勾勾的看著李元青,“二十兩,是二十兩!”
“守備大人,我……,我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