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兩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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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來吧。”朱祁鈺不緊不慢的說。
眾內閣回過頭去,隻見一位身材高大的老者,五十多歲的模樣,身穿二品朱紅色的朝服,背從天光、邁著沉著的步子緩緩步入,正跪在離著柳浩然幾步遠的金磚之上。
“景泰皇帝萬歲,萬萬歲!”
朱祁鈺瞧見這個人,臉色總算有了幾分笑容。
“廷益,朕聽說你,有半個月沒回過家了?”
“皇上與太後讓臣執柄軍務,臣唯有竭盡駑鈍,以身命報效聖恩。”
朱祁鈺點點頭,突然又問金英,“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回稟皇上,現在是卯時四刻,宮門已經啟鑰,六部尚書和在京四品以上的官員都已經已經在各處的朝房等著早朝了。”
“今日的早朝免了,內閣在此辦公,讓他們都回去吧。”
“遵旨!”
“不過從今日起,太上皇廢止的晚朝朕要重新恢複。”
“老奴遵旨!”
“廷益呀,”一番亂石鋪路,朱祁鈺忽然轉過頭盯著於謙,言歸正意,“你昨天那個查倉的提議,方才他們幾個內閣大臣都議過了,朕打算讓你的師弟柳浩然再聽聽你的意思。”
於謙道:“臣的意思昨日已經說得很清楚,京、通兩倉摻假、謊報之弊由來已久,不查清真實的數額,不但對天下百姓無法交代,也難以應付將來的惡戰。”
“真是風雨欲來呀。”柳浩然道,“請問於部堂,你打算如何對付瓦剌人?”
“我以為,當務之急是首先是要整頓京營,有的部隊補充京營之後軍紀鬆懈,所以一是要嚴明軍紀,二是要加強訓練,京城的城牆也要認真維修一番,臣在巡查中發現,有些個別地方的城牆內側還是土築的,沒有用磚砌加固,一定要加快補齊,尤其是城北的德勝門、安定門和西邊的西直門和阜成門。”
“其次,如今京城雖然新軍雲集,可其中隻有一成的軍士有盔甲,兵器也十分匱乏。臣雖已派人在土木堡收集到瓦剌人未及帶走的頭盔九千頂、甲五千件,火銃兩萬支、火槍一萬杆,火炮八百餘門,可仍不敷用,臣請調南京庫存一百二十六萬件兵器入京,另請工部組織人手日夜趕造。”
“愛卿說的這兩條,都照準!”朱祁鈺不假思索。
“皇上,土木之變瓦剌掠去了大量將卒,所以臣以為京營士卒的號衣和旗號也需要更換,另外,要重點加強宣府、大同這兩個軍事重鎮的兵力部署,還有紫荊關、居庸關、白羊口、古北口這幾個關隘,都是瓦剌入寇的必經之地,一定要派經驗豐富的將才鎮守。”
朱祁鈺想了想,問道:“廷益,你可有什麽合適的人推薦?”
“臣舉韓青、孫鏜守紫荊關,大同副總兵郭登任大同總兵,原大同左參將石亨,有勇有謀,臣請赦其罪,任右都督,總管五軍大營,訓練所有增援京師的新軍,”於謙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原大同總兵劉安、臣請赦其罪,任總兵官……”
“於部堂,你先等等。”柳浩然忽然發難,“如果我沒記錯,那個劉安,他之前擅離大同前線來京城討官,還有那個孫鏜,應該是個蒙古人吧?”
“蒙古人一樣有忠心我大明的,永順伯薛斌之子薛壽童就是蒙古人,土木堡之戰他與成國公朱勇在鷂兒嶺與瓦剌人血戰,弦斷矢盡,仍然以弓身擊敵,瓦剌人惱其驍勇,將其活活肢解,薛壽童至死不肯降,後來那些瓦剌人了解到他是蒙古人,皆哀哭其英勇。還有都督吳克勤、恭順伯吳克忠倆兄弟,他們倆個也都是蒙古人,兄弟二人領軍斷後,最先遭遇瓦剌大軍圍攻,兄弟俱歿於陣中。”
柳浩然默了一會,又道:“好,且不說孫鏜這些蒙古人,說說那個石亨吧,土木堡之戰那個他與西寧侯宋瑛、武進伯朱冕在陽和迎戰瓦剌,全軍覆沒,非但不自裁,居然丟下上司單槍匹馬脫逃,這種人你也敢舉薦?你還要讓這種人做京城的總兵?”
“浩然呀,朕看兵部的事情,你就不要多管了。”朱祁鈺止住了柳浩然,轉頭望向於謙,“方才這幾個人的任命都照準,不過你剛才說的這些防務事項,估計有多少時間準備?”
“按照每日過來的邊報看,瓦剌人那邊暫時還沒有動靜,因此至少一個月內,瓦剌人的兵鋒是無法威脅到京城的。”
“一個月?”柳浩然微微一笑,繼續發難,“先前於部堂口口聲聲說要查倉,一個月的時間,你就能查得完京通兩倉嗎?瓦剌人會容你慢慢查倉麽?若是一個月後瓦剌人突然殺到通州……”柳浩然忽然斂起笑容,將麵色猛然一沉,加重了語氣,“莫非那通州倉裏頭的六百萬石糧食,於部堂打算任由瓦剌人取用嗎?”
朱祁鈺沒有說話,緩緩將目光投向於謙。
於謙從容向朱祁鈺磕了一個頭。
“徐閣老剛才說的這些問題,臣也考慮過,臣想到的辦法是以運代查。不過,若是通州倉六百萬石糧食全部由民夫來搬運,為了趕時間至少要動用上千民夫,還要調動京營的部隊沿途看守、巡視、押運,再加上清點、核算、監督的差吏和官員,此舉耗費的工銀和賞銀,最保守估計也需要兩萬到三萬兩銀子。而且以這樣的動靜規模來看,是很難避免各級官員趁機漁利的,也很難保證最終清查出來存糧的數據。”
“嗬嗬,於部堂考慮的挺周到,可惜此乃兩難。”柳浩然轉過頭去,向朱祁鈺正色道,“聖上,如今乃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舉,我們浙江老家有句俗話,叫做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為了保我大明江山社稷,唯有趁早一把火燒了通州倉,方能確保這些糧食不落入敵手。”
“一把火燒了?”於謙愕然了轉過頭,立刻忍不住怒道,“好個一把火燒了!你可知道這些糧食是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多少百姓的血汗呐?”
“嗬嗬,事到如今,師兄呀,我們唯有知其不可而為之了!”
“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於謙麵色鐵青,“柳浩然、柳師弟、柳閣老!你以為知其不可而為之這話隻是字麵上的意思麽?這話的意思不是要你去做不該做的事,而是凡事知其事難以實現,卻要盡最大努力去做,以求問心無愧!禹思天下溺者,猶己溺之也!稷思天下饑者,猶己饑之也!我從前以為你是個正氣浩然的正直之士,沒想到你如今也變成了這個模樣!你可知道這幾日京城流言四起,不法奸商囤積居奇、哄抬米價,短短幾日米價已經漲了十倍!東江米巷已經發生了好幾起搶砸之事了,若是朝廷再不拿出糧食平抑米價,不用瓦剌人來,饑餓的百姓就會圍住紫禁城!”
於謙此言一出,五個內閣大臣全驚了。
就連從頭到尾不說話的那隻木魚高穀也抬起眼皮,瞠目結舌的盯著他,高穀此時心想:“亡命之徒,真是亡命之徒。這個於謙才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呀,當著聖上的麵什麽話都敢說,此人簡直就是官場的亡命之徒呐!傳言說他當年座師是個官場賤民,原來他也是個亡命之徒,這對師徒簡直就是一對官場活寶!”
“這裏是大明國的朝廷,沒有你的什麽師弟!”柳浩然被一通數落,竟然麵不改色,平靜的笑了笑,“於部堂,你既然不同意燒了通州的糧食,莫非你另有兩全的良策?”
“不錯,我這裏的確有一個兩全之策!”於謙朝禦座前的朱祁鈺磕了一個頭,“昨日臣與應天巡撫周忱專門討論過這個方案,周忱提出一個更好的法子。如今各省勤王的部隊已經開拔來京,周忱的意思是讓所有來京的部隊中途取道通州,直接在通州倉領取足夠半年的糧食,如此既可以免於調動民夫,又可以打消前來勤王部隊對糧草的顧慮,以領代查,實在是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朱祁鈺的目光越來越亮。
幾個內閣大臣的目光也越來越亮。
陳循喜不自禁,忍不住道:“臣以為於部堂這個‘以領代查’的方案實在兼顧了方方麵麵,是個很好的提議,臣附議。”
朱祁鈺將目光掃向商輅。
商輅立刻說道:“臣也完全同意這個‘以領代查’的方案。”
朱祁鈺興奮得麵泛紅光,又將目光投向苗衷。
可就在這個關鍵的時候,苗衷卻沉默了,緩緩低下頭去。
殿外傳來一陣腳步,孫太後宮裏的總管太監田能兒領著四個太監來到殿門之前。
“太後有口諭,請聖上聽旨。”
這田能兒說完,徑直走上須彌座前站定。
朱祁鈺則走下玉階,在田能兒有幾分得意的目光下,慢慢的向他跪了下去。
田能兒清了清嗓子,模仿孫太後的語氣,拿捏著腔調說道:“哀家同意你們留守京師,是賭上了身價性命的!不守京城,我大明在江南還能有半壁江山,守則可能玉石俱焚。可你們呢,竟然在這種時候還議著什麽查倉的小事。”
朱祁鈺心中一凜,怎麽,太後的耳目竟如此厲害。
田能兒籲了口氣,緊接著說道。
“皇帝呀,哀家聽說你一下子蠲免了六個省兩年的稅賦,你真是太年輕了呀。有道是千裏做官隻為財,你知道這一下斷了多少人掙錢的路子嗎?哀家聽說,一個正七品的官一年的正俸才區區二十七兩銀子,二十七兩銀子,怕是連一隻鷹、一隻老虎也養不活吧?這些大大小小的官吏不靠那些門道,如何糊口?哀家知道你從小忠厚老實,見不得老百姓受苦,可替你辦事的、守邊的,不還是這些官兒麽?”
陳循被太後給說愣了,偷偷將目光投向朱祁鈺。
朱祁鈺嘴裏也像是吃了滿口黃連,卻不得不朝田能兒磕了個頭。
“兒臣,明白母後的意思了。”
田能兒聞言麵色一鬆,說道:“皇上,哀家今天讓田能兒給你這樣傳諭,不是要為難你,更不是存心要讓你在內閣麵前難堪!而是要你明白我大明的這個家並不好當,哀家望你好好用心,想方設法讓臣子們與你齊心協力的保衛京師,就照哀家這話傳,一個字也不能少,欽此!”
朱祁鈺隻好又朝田能兒磕下頭去:“兒臣,領旨。”
田能兒傳完了懿旨,當然就立刻恢複了奴才的身份,他三步並作兩步跑下玉階,朱祁鈺則在金英的攙扶下緩緩起身,一步步慢慢走回須彌座前,坐定。
此時田能兒早早已經跪了下來,諂笑得眉飛色舞。
“奴才田能兒,叩見萬歲!”
“起來吧。”朱祁鈺麵無表情的說,“朕這裏,也有幾句話。”
田能兒雙目含笑,恭恭敬敬道:“奴才洗耳恭聽!”
“朕這裏有一個故事,要你說給太後,”朱祁鈺頓了頓,望著田能兒,“你也照著朕講的故事回傳給太後,一個字也不能少。”
田能兒想了想,笑道:“回稟皇上,太後常說奴才有兩個毛病,一個是臉皮薄,另一個是記性不好,若是太長的故事,奴才可不一定記得住。”
朱祁鈺也笑了:“是麽?記性不好也無妨,大同前線有個叫做馬邑的軍鎮,好像還缺一個宦官監軍,朕聽說你的老家就在那兒吧……”
田能兒笑意一僵,立刻軟了。
“奴才,管保能把皇上的話一字不漏的帶給太後。”
苗閣老眉梢一動,心想:“早聽說這個田能兒沒什麽本事,隻是會時常學唱些新戲詞,扮醜角取悅孫太後,便被她留在身邊委以重任,果然是棵不中用的牆頭草,風怎麽吹便怎麽倒了。”這般一想,不免冷冷輕哼一聲。
“這就好。”朱祁鈺點了點頭,“你記著,兩百多年前,金兵渡過黃河直逼東京,宋徽宗急急傳位欽宗,是為靖康元年。其實那時候以金人兩路兵力不過十五萬人,尚不足攻破開封,靖康之難,非兵不利,皆因前宋朝堂號令不一。”
“徽欽二帝被俘,堂堂大宋都城開封,上至公主下至民女,皆淪為金人軍妓,韋太後也被迫為金人生了兩個孩子,直到高宗南渡複國她才得以返宋,為了滅口她不得不又殺了柔福公主,徒留罵名於後世。我大明日月重開大宋天,當莫蹈靖康之覆轍,兒臣懇請母後以國事為重,暫授錦衣衛指揮權,以平瓦剌之禍。”
柳浩然這時候與苗衷對望了一眼,兩人都默不作聲。
“田能兒,你現在立刻給朕再複述一遍!”
“遵旨,”田能兒這草包尖了尖嗓子,一絲不苟的說:“兩百多年前,金兵渡過黃河,直逼東京,宋徽宗急急傳位欽宗,是為,靖康元年。其實那時候,以金人兩路兵力,不過十五萬人,尚不足攻破開封,靖康之難,非兵不利,皆因前宋朝堂號令不一。徽欽二帝,被俘堂堂,大宋都城,開封,上至公主、下至民女,皆淪為金人軍妓,韋……”
田能兒梗了一下,又咬咬牙繼續背道:“韋太後也被迫為金人,生了兩個孩子,直到高宗南渡複國,她才得以返宋,為了滅口她……,她……不得不又殺了柔福公主,徒留罵名於後世。我大明日月重開,大宋天,當莫蹈靖康之覆轍,兒臣懇請母後以國事為重,暫授錦衣衛指揮權,以平瓦剌之禍。”
朱祁鈺點了點頭,又從案上抄起了一封字信,讓金英轉遞給了田能兒。田能兒接過字信,隻看了一眼,就聽朱祁鈺說。
“回宮複旨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