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參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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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鈺望著滿地跪著的頂戴,用力將自己的目光抬了起來。
“你們都讀過聖賢之書,孟子說過,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這時候陳循抬起頭來要說,朱祁鈺擺了擺手,繼續加重了語氣。
“剛才有的人剛才和朕說江山,江山是什麽?江山就是太祖太宗留下的基業,就是全天下的百姓,就是人,是人心!而人心,就是糧食!商輅你記下擬旨,這南邊六個受水災的省,除了免征兩年的田賦,還要妥善安排賑濟。”
“朕還要告訴那些人,太後有恩於你們,你們因此聽命於太後,朕體諒你們,可你們不要忘了,你們做的是我大明的官,不是太後家的官!”
柳浩然冷汗淋漓,濕透了背後的朝服。
他沒想到朱祁鈺會如此駁斥自己,扶著金磚地麵的雙手微微發顫。
商輅則猛地抬起頭來,淚水難以自己。
“都起來吧。朕知道你們心裏可能要嘀咕了,朝廷在太上皇的手上連年虧空,可這個景泰皇帝好大的氣魄,一登基就免了六省兩年的田賦,可朕要告訴你們,朕不是太上皇,朕的身邊也沒有王振,這個家,朕要自己來當!”
朱祁鈺移開目光,快步走回須彌座,筆直著身子坐了下去。
“自三代以後,得國最正者,惟我大明,你們知道為何?前元有種官兒叫做包稅官,那些老爺根本不把老百姓當人,以致由最黑暗之時,誕生了以與烈火為教義的明教,我大明朝太祖皇帝打天下時信奉的正是明教,所以本朝的國號大明,取得也是正大光明的意思。”
朱祁鈺頓了一頓,用目光審量著五位內閣。
這幾個閣員本來剛剛起身,聽見朱祁鈺說出這一番分量極重的國本道理,不由得他們一個個束手站得端端正正。
“可我大明朝開國還沒滿百年呀,便有‘一任清知府,八千雪花銀’的說法!”朱祁鈺大聲道,“商輅,你來告訴朕,這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商輅一怔,抬起頭望著朱祁鈺。
朱祁鈺也望著他。
商輅歎了口氣,道:“皇上,這句話的意思……,臣不忍說……”
“你不忍說,好,那朕就來告訴你們,這句話的意思,一任知府做下來,凡是貪汙在八千兩白銀之內,都能算是清廉的好官兒了。我大明疆域萬裏、子民百兆,可如今有哪個衙門的門前不掛著‘明鏡高懸’的招牌,可又有幾個敢說自己問心無愧?”
說到這裏,朱祁鈺看向苗閣老,笑道:“閣老是太上皇的老師,也是朕的老師,朕還記得從前做皇子的時候,第一次旁聽閣老給太上皇講課,講的就是這段。”
苗閣老一驚,猶豫道:“恕臣有些老糊塗,不知微臣何時說的這些話?”
朱祁鈺道:“宣德五年、督察院有四十三名官員因為不勝任被先帝罷免,同時還查出遼東有十四萬畝本該用於屯田的軍田為官吏霸占吞並,閣老當時為太上皇侍講此節時有感而發,說古往今來土地兼並乃是周期律,富者有彌望之田、貧者無立錐之地。朕還記得接下來,苗閣老就要講太祖皇帝以區區二十四騎起兵反元的故事。”
苗閣老聞言,凜然抬起白眉,輕聲道:“皇上的記性真好。”
“不是朕的記性好,是苗閣老課講的好。”朱祁鈺道,“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朕還記得閣老在課上說過,當年太祖、太宗朝的從龍臣子,基本都是能做事的、清廉有為的,可後來慢慢就沒有這個局麵了……”
苗閣老緩緩閉上了眼皮,仿佛那眼皮有千斤重似的,再不睜開了。
“聖上洞鑒燭照,惠澤百姓,天下萬民有福了。”
朱祁鈺微微一笑,忽察覺到身邊動靜,便回過頭去,正看見金英小心翼翼的奉過一碗老參湯,送上了禦案,朱祁鈺嗅了一下,不禁讚道:“香!”又仔細瞧了一眼,見湯裏頭那參絲模樣古怪,一縷縷混得仿佛粉絲,便皺了皺眉問:“金英,這不是參湯吧?”
金英笑得兩眼眯成一條縫。
“皇上聞出來了,這叫龍須湯,是用了九十五條一尺以長以上的大鯉魚,每一條隻取鯉魚嘴邊的兩根長須,這碗裏頭一共是一百九十根龍須,再用三個時辰的慢火細細熬成的,九十五條這個數是為應和九五之尊……”
朱祁鈺臉上的微笑慢慢僵住了,目光越來越冷。
“這一碗得要多少銀子,太上皇平時就吃這個麽?這是哪個奴才想出來諂媚的花樣?”
金英弄巧成拙,嚇了一跳,伏在地上瑟瑟發抖。
“皇上息怒,老奴哪有膽子生造,這都是禦膳房的尋常菜。”
“尋常菜?!朕問你,這一碗要多少銀子?”
“老奴,老奴曾聽禦膳房的掌勺說過,哪怕是在盛產鯉魚的江南,這麽一碗沒有五百兩銀子也不成。”
“五百兩銀子!”朱祁鈺目光一凜,又慢慢黯了下去,“朕知道這不能怪你,可你要知道,一戶人家一年吃喝用度也不過幾兩銀子,六省受災還有多少災民,這一碗湯可以換成多少災民救命的口糧?撤下去!今後不許再做這類菜了。”
朱祁鈺擺了擺手,又道:“白天有一位大臣建議朕查倉,他說,京城和通州兩個糧倉,京倉為天子之內倉,通倉為天子之外倉,這兩個倉的存糧關係到我大明的命脈,朕說,你一個兵部尚書,屁股還沒坐熱,怎麽就把手伸到戶部管起京倉的閑事了?你就不怕京通兩倉裏的那些大小老鼠們要了你的命?”
“德遵啊,你猜他是怎麽說的?”朱祁鈺瞟一眼陳循。
陳循高聲道:“以臣之見,此人敢提這個建議,精白之心可對蒼天!”
“好一個精白之心!他告訴朕,不能讓前方將士們餓著肚子和瓦剌拚命,他既然做了大明的官,就不怕死,這個人想必你們也聽說過,他為了做官,竟然專門為自己打了一口棺材,朕早上剛剛聽說,這半個月來,這個人竟然沒回過一次家!”朱祁鈺轉過頭,“金英,去給朕傳於謙來。”
“奴才遵旨!”
柳浩然望了苗衷一眼,苗衷卻立刻移開了目光,仿佛不認識他似的。再拿眼去看高穀,高穀卻仍是一臉木然,眼觀鼻、鼻觀心活像個泥菩薩,柳浩然一怔,看來五個內閣裏頭,兩個已經站到皇上那邊了、還有一個是個木魚,沒想到就連一向立場堅定的苗閣老,也被皇上三言兩語說的立場不穩了,他知道這個時候自己再不說話不行了。
“君父,於謙雖然與我師出同門,可這個於謙是個奸臣!”柳浩然再也忍無可忍,“砰”地跪下奏道,“他這是興風作浪,君父不知道這些人的用心,這些人往往自詡清廉自守,實則賣直邀寵、沽名釣譽,全天下都知道是他於謙要查倉,君父一旦下旨、名聲歸他,可若查倉查出了什麽亂子、惡名卻是要君父來背的!”
內閣一時劍拔弩張,陳循針鋒相對:“柳浩然!照你的意思,這倉查不得?”
誰也沒想到,柳浩然竟將目光投上須彌座,盯著朱祁鈺的雙眼。
“這倉非但不能查,還得一把火燒了!”
“你說什麽?”朱祁鈺目中凶光一閃,“你再給朕說一遍!”
縱使苗閣老也驚得一愣,大喝道:“柳浩然,還不謝罪?!”
“君父!”柳浩然雙手據地,沉著聲音說道:“也先的大軍剛剛擊敗我大明幾十萬精銳,隨時可能再次南下,通州倉裏尚有糧食六百萬石!是,這些糧食的確可以救災民、可以重振軍心、可以保衛京師,可若是這些糧食落入也先之手,也先就會如虎添翼,他就能依靠這些糧食收買降兵降將、南下中原掃蕩天下,那這些糧食就成了誅滅我大明的凶器!”
“各位大人,觀土木之戰,瓦剌大軍兵強馬壯,京師在其麵前尚未必能保全,通州的城牆高不足一丈五,誰敢擔保通州可守?”
柳浩然的話如同一記記悶錘,打在朱祁鈺的心門上,打得他眉頭緊鎖。
幾位閣員相互碰了一下目光,紛紛低頭。
柳浩然眯了眯眼,嘴角卻掛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若是沒人反對,臣請聖上下旨燒倉!”
一片死寂,許久,朱祁鈺才抬起頭來,他發現不知什麽時候,透著魚肚白的天光已經打在奉天殿前那一排屏門之上,穿過那一扇扇巨大的窗格紙,塗在內殿滿地的金磚之上,朱祁鈺慢慢緩過勁來,他想起來了,大殿外麵還有那麽一個人。
“金英,天亮了,打開殿門!”
殿門轟然洞開,清冽的陽光猛然湧入。
一個高大的人影出現在正殿門前,洪聲稟道:“臣於謙奉召見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