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沉沉睡去

字數:7943   加入書籤

A+A-


    我走回去,向她伸出手。這位女劍客不屑地瞪了我一眼,自己跳了下來。她急促地喘了兩口氣,然後拉緊繩子,從我身邊挪了過去。我吸了吸鼻子,跟在她後麵。
    我們倆小心翼翼地往前挪 —— 基特弓著身子,滿頭大汗,我則在刺骨的寒風中瑟瑟發抖 —— 中心地帶的景色在我們腳下鋪展開來。我們置身於一片空曠之上,隻有窄窄的金屬管道和自身的平衡感能讓我們免於墜落。我看著落日的橙紅色光芒灑滿大地,下方,像頂針那麽小的人們在每個 “尖塔” 邊緣排隊,或是回到底部搖搖欲墜的小屋裏,又或是鑽到長滿青苔的馬車底下睡覺。
    遠處,越過一片樹樁,深紅色的森林延伸到地平線。落日的餘暉為森林披上一層火焰般的光彩,紅色的樹葉化作一片火海,在風中輕輕搖曳。沒人知道森林的樹冠下藏著什麽,是死寂的土地,還是遍布食屍鬼和幽靈的險境。
    我默默地回想自己的過往。
    第一個,是 “蜥蜴” 部隊的德魯中尉。他本是艾斯法裏人,卻因體內的血脈,連自己的姓氏都被剝奪了。當初,他拒絕家族安排的婚姻,選擇追尋一段更平和的愛情,這已是他唯一的出路。他的家人想讓他死在 “渡鴉” 的陰影下,卻沒想到,我會成為處決他的人。
    第二個,是另一名 “蜥蜴血脈” 者 —— 裏根的隨從之一,被匕首刺穿了眼睛。第三個,是 “貓頭鷹血脈” 女人,被我從屋頂推了下去。我甚至不知道他們的名字。
    第四個,是裏根大人。我砍下了他的頭,又用腳踩碎了他的頭骨。早在他成為我記憶中 —— 或是任何人記憶中 —— 最強大的血脈者之前,他就已經瘋了。
    第五個,是母親。第五個,是母親。馬賈將軍親手殺了數百人,因她的命令而死的更是多達數千。她曾協助殺死過一位神明,拯救整個大陸免於成為神明祭壇上的祭品。要是下屬惹她發怒,她也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他們。她還逼得一個男孩犯下了弑母之罪。我還記得自己割開她喉嚨的場景,然後把劍扔給了下麵的那個男孩。說到底,她本該有個更好的結局。
    第六到第九個,是一群攔路搶劫的強盜,他們想從一個假麵人和他的學徒手裏搶食物。耶利、巴特爾、霍姆斯、伊爾。那時我太過自負,以為憑著母親教我的技巧,就能把他們都打暈。我忘了馬賈的劍隻懂殺戮,除了殺戮別無他用。我身上沾了他們所有人的血,切斷與他們的血脈連接時,我渾身抽搐。去年冬天,他們每個人都埋葬了自己的孩子。其中一個人甚至犧牲了自己的孩子,讓孩子的血滲入泥土,換來了野生穀物的生長。那個人,其實是求死的。
    第十到第十四位,是怪物獵手,也是我以前的隊友。他們帶我去 “螺旋” 酒館,想讓我欠他們人情,後來發現 “蜥蜴血脈” 者更值錢,就設下埋伏偷襲我。從那以後,我就一直戴著頭巾,免得沾上別人的血。隻有倫活了下來,可不久後,他就因為欠了債,被薩姆牢牢控製住了。
    第十五位,是眾多朝 “異變者” 扔石頭的少年之一。其他人都隻受了點擦傷,逃掉了。我沒想過要扭斷他的脖子。
    第十六、十七、十八位,是赫爾提亞的征兵官。在 “尖塔” 裏,聖液是寶貴的資源,是維持基礎設施運轉的必需品。他們說我欠家族的,要是我不肯為他們效力,就得用我的血來償還。我們的爭執愈演愈烈,我把他們三個人都從第五層扔了下去。那天是晚上,沒人看見。
    然後就是 “螺旋” 酒館的事,又多了三個。
    還有更早之前的,多得我都記不清了。
    下麵,是萬丈深淵。
    這段路走了平時三倍的時間。盡管情況危急,我們倆卻都不著急。在這片空曠之上,我們幾乎是不可戰勝的:任何投射物都會被風吹偏,而敢追過來的,也隻有我們倆而已。我們其實並沒有真正的危險。狂風雖有把我們吹下去的架勢,卻始終隻是威脅而已。基特的平衡感異於常人,而我的平衡感則帶有超自然的力量。
    最終,基特還是走到了盡頭。她爬上血術裝置所在的石箱,然後從向上延伸的管道之間擠過去,跳到通道上。我透過縫隙看著她跪倒在地,甚至以為她會哭出來。
    她走的路我走不了,我太胖了。沒辦法,我隻能用繩子繞著石箱外側慢慢挪動,然後跳過缺口。平時,我都是不用任何輔助,直接跳過去的。
    我 “咚” 的一聲落在她身邊,通道微微晃動了一下。“你沒事吧?” 我問跪在旁邊的基特。
    “恨死你了。” 她嘟囔著,聲音小得連 “蜥蜴血脈” 者都聽不清。
    我假裝沒聽見她的話:“我們進去吧。”
    我們貼著 “尖塔” 的外側,繞著巨大的塔身,從後麵一個狹小的入口擠了進去。和那些對外開放的 “尖塔” 不同,“荒原” 的入口非常小,就算是孩子,進去也得低頭。我得爬著才能進去,基特稍微蹲下身就能通過。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進去後,我等了一會兒,讓眼睛適應黑暗。大多數 “尖塔” 裏都有電梯井,而這裏取而代之的,是一麵巨大的骨色牆壁。牆壁後麵,是數百個用細管連接起來的容器:塔頂是化糞池,這些汙水會在往下流動的過程中,逐漸分離成純淨水和肥料。這是 “貓頭鷹血脈” 者的工程傑作,盡管從未有人歌頌過。不過,我更欣賞這些容器的密封性 —— 尤其是在我花了一整天時間,弄清楚哪些容器裝的是水、哪些裝的不是之後。
    我們站在一條走廊裏,因為沒有光線,四周一片深灰色。右邊有一段樓梯,通往上麵一層;左邊,通道蜿蜒向前,幾個狹小的開口處泛著暗淡的紫色光芒。我朝著左邊走去。
    “文?” 基特低沉的聲音傳來,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嗯?”
    “我看不見。”
    我愣了一下:“哦,該死。我…… 我平時都是沿著牆走的。”
    “你不用燈嗎?”
    “我的燈在前麵。”
    “你身上就沒帶一盞?你那背包是用來裝什麽的?”
    “要不是你把自己的包留在那位夫人那兒 ——”
    “你以為我不想帶嗎?我要是早知道 ——”
    “早知道自己會殺人?我真驚訝你居然沒時刻準備著應對這種情況。”
    “閉嘴,傻大個。”
    “嗬,我還以為‘預言家’總有辦法認路呢 ——”
    “說真的,文,我可不想在這滿是糞便的‘尖塔’裏瞎摸。”
    “基特,這裏不會…… 不會隨便堆著糞便的。”
    “我才不信。”
    “那你想讓我怎麽辦?”
    “讓我抓著你。”
    “…… 你說什麽?”
    “抓著你的背包之類的,或者抓著繩子也行。在黑地方不都這麽做嗎?”
    “對,是這樣。好吧。”
    “…… 你剛才在想什麽?”
    我真慶幸基特不是 “狐狸血脈”,不然她肯定能看到我此刻的表情。“沒什麽。”
    “我們可以手牽手?”
    “所以我才覺得你這要求有點奇怪。”
    “為什麽?”
    “因為,你知道的……”
    她發出低沉的笑聲:“文啊,你可真是個‘浪漫之王’。”
    “哦,別說話了。”
    “我對你沒興趣,大塊頭。”
    “嗯,我知道。”
    “你從來就沒機會 ——”
    “基特,我真不想把你的自尊心傷得太徹底。” 我說道 —— 這絕對是我這輩子說過的最大的謊言,“所以你還是拿著繩子,別再糾結了。”
    我把繩子往她臉上一甩,她低聲罵了一句。
    “嗯哼,我的魅力就是這麽 ——”
    “基特,你身上一股泥巴味,還有你那雪茄裏不知道塞了什麽鬼東西的味道。”
    “我才沒有。”
    “而且 —— 我以假麵人的榮譽發誓 —— 我認識的野豬,脾氣都比你好。”
    幸好她看不見,不然她胡亂踢過來的腳說不定真能踢中我。最後,她累了,不再動手,可我們的拌嘴一直持續到抵達我的房間。
    “好了,” 我們放慢腳步停下時,我打斷了她的長篇大論,“我進去把燈打開,在那之前別進來,會絆倒的。”
    我聽到她哼了一聲。我走進房間,在散落一地的東西中間繞了繞,拿起一盞長明燈 —— 這是個淘汰款,後來出的新款和它差別不大。顯然,赫爾提亞推出這種更新,隻是為了讓 “貓頭鷹血脈” 工匠在饑荒期間有活可幹,其他人都忙著找吃的呢。
    我咬了咬拇指,把一滴血抹在燈座上。燈立刻亮了起來,我的藏身之處全貌也展現在眼前。
    基特探進頭來,像貓頭鷹似的眨著眼睛。等她適應了光線,終於開口說道:“哇,這裏…… 東西真多。”
    牆壁兩側擺滿了幾十個罐子,裏麵裝著我從森林裏采來的各種菌類;罐子之間,還夾著一些曬幹的野花,鮮豔的顏色正在慢慢褪去。前麵靠牆的地方,放著其他一些我從野外撿來的有趣玩意兒:怪物的牙齒和爪子、好看的石頭、摸起來很舒服的石頭、一塊大鱗片,還有一些風幹的肉和堅果。
    地板上散落著各種我沒來得及整理的東西:幾顆螺絲釘、一個號角、很多釘子、幾個我沒做完的假麵、加斯特搞砸的幾個血術裝置實驗品其中一個能高速噴射液體)、一麵手鏡,還有我睡的小床 —— 我的腿得伸到床外才能躺下。這些還隻是一小部分。
    房間裏還擺著幾個小盒子,裏麵裝滿了羊毛或布料,每個盒子裏要麽裝著首飾有木雕、骨雕、石雕的,也有青銅和銀製的),要麽裝著我用籌碼換來的卷軸和地圖。這些地圖大多已經過時了 —— 每次 “陣痛” 都會改變中心地帶的地形 —— 不過有幾張標注了整個大陸的地圖,從南方的 “荒原” 一直到北方的海岸。不過,我更看重那些卷軸:有一本鍛造指南、一本植物學手冊、一份赫爾提亞家族最珍貴的首飾清單上麵的描述讓我垂涎不已),還有一本帶插圖的雕刻指南。我隻讀過其中幾本,但光是擁有它們,就已經是種收獲了。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不過,我最珍愛的東西,藏在一個裝飾華麗的盒子裏,盒子內壁襯著褪色的紅色絲綢。這個盒子是我從下麵營地的一個小販那兒買來的,它很可能是偷來的 —— 從那個女人跟我討價還價的狠勁來看,她絕對是個膽大包天的小偷。
    盒子裏裝著幾件珍貴的物品:一本由旅行者收集整理的民間故事集,手寫而成,還配有精美的插圖,裝訂成了一本真正的書;多年前從艾斯法裏偷來的 “血脈控製技術” 文件 —— 我帶著它穿越了 “荒原”,其實多半是無心之舉 —— 裏麵記錄了幫助血脈者控製自身力量的技巧,雖然沒有針對 “渡鴉血脈” 者的方法,但針對杜爾、恩、卡尼這類血脈者的建議,雖然籠統,卻很有用。
    還有幾件雕刻作品,都是我自己滿意的作品。
    我期待地看著基特。
    她噘了噘嘴:“還不錯。”
    我皺起眉頭:“不止‘還不錯’。”
    “就是‘還不錯’。” 她又掃視了一遍房間,目光停留在某個東西上,“等等 —— 那是魯特琴嗎?”
    我朝她看的方向望去:那是一塊加工過的龜甲,固定在一根和我前臂差不多長的白木上,末端有幾個小巧的旋鈕。“是嗎?” 我皺起眉頭 —— 我最近一直用它來掛多餘的衣服。
    “那就是件樂器,” 女劍客肯定地說,點了點頭,“就是缺幾根弦。”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能給我嗎?”
    我下意識地想拒絕,嘴唇都開始動了。過了好一會兒,我才閉上嘴,咽了口唾沫,又張開,然後又閉上,最後再次張開。
    基特眯起眼睛。
    最後,我隻是豎起大拇指:“你可以拿,” 我聲音沙啞地說,“應該能在這兒找到些弦。”
    反正我留著也沒用。
    基特開始在我的收藏品裏翻找琴弦,我則癱倒在小床上。我慢慢卸下背包,放在兩膝之間,解開磨損的皮扣,從裏麵拿出一個布包 —— 我的劍,用幾件偷來的襯衫裹著。劍鞘還是老樣子,上麵用銀線雕刻著圖案:一個巨人擊倒了一隻巨大的鳥,那鳥大得能遮住太陽。
    我拔出劍,劍身發出輕響。它黑得像夜,中間有一道凹槽,能讓鮮血順著冰冷的金屬流走。它仿佛能吸收光線,就像是用星星之間的黑暗編織而成。我揮了揮劍,立刻感受到它的特性:平衡極佳,卻重得驚人 —— 這是血脈者專用的武器。它原本還要更長一些。
    艾斯法裏人說,這把劍是用阿夫裏的骨頭鍛造而成的。
    我把劍插回劍鞘時,它發出一聲輕鳴。我默默地把它重新包好,然後在背包裏翻找,拿出一把刀 —— 這是我從那個被我燒死的人身上搜來的。我拿著刀,坐了一會兒,盯著它看。這是把好刀,是 “貓頭鷹血脈” 者鍛造的鐵器。
    我又找了一根短白木,開始削起來。基特則蜷縮在角落裏,撥弄著找到的琴弦。
    一個小時後,一個人形木雕的雛形漸漸顯現。我舔了舔從買來的黑色小藥瓶裏倒出的半滴液體,任由那難聞的液體滑過喉嚨,然後沉沉睡去。
    喜歡赤壤天規請大家收藏:()赤壤天規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