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章 天上的星星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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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晚風帶著初秋的微涼,拂過院角的梧桐葉。
    沙沙聲很輕很輕,輕得…像一聲歎息。
    餐桌上殘留的飯菜香氣還未散盡,混著院子裏老桂樹飄來的甜香,縈繞在兩人身邊。
    塗山雅雅半蜷在藤椅上,臉頰貼著牧清寒溫熱的肩膀,發絲被風輕輕撩起,掃過他的脖頸。
    方才飯桌上的畫麵還在眼前:牧老媽不停往她碗裏夾菜,笑眼彎成了月牙,連說“雅雅多吃點,清寒這孩子不懂照顧人”。
    牧老爹話不多,卻總在她說話時認真點頭,遞過一杯溫熱的蜂蜜水。
    還有牧家小輩圍著她問東問西,眼神裏滿是無拘無束的好奇。
    這些細碎的溫暖像揉碎的星光,落在她心上,她的眼中,讓她忍不住彎起嘴角,笑聲輕得像落在花瓣上的雨。
    牧清寒微微偏頭,目光掠過少女眼底的笑意,指尖輕輕地摩挲著她的發梢。
    他望著頭頂的夜空,墨藍色的天幕上綴滿了繁星。
    每一顆都亮得通透,像是被人用細針綴上去的碎鑽。
    “我就說吧,我的家人很好相處的。”
    他的聲音很輕。
    “嗯,是呢。”
    塗山雅雅仰頭回應。
    她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漫天星辰在她澄澈的眸子裏流轉,像盛了一汪碎銀。
    牧清寒的視線最終定格在那顆最亮的星上,它懸在天幕中央,光芒溫和卻執著,穿透了稀薄的雲層。
    恍惚間,星光似乎凝成了一個熟悉的輪廓。
    爺爺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青色短褂,背有些佝僂,卻依舊挺直,眉毛彎彎的,眼角的皺紋裏盛著化不開的笑意,正笑嗬嗬地看著他。
    那眼神,和小時候他練劍練到汗流浹背時,爺爺遞來帕子時的眼神一模一樣,溫暖得能焐熱心底的每一寸角落。
    “清寒長大了,娶媳婦嘍。”
    仿佛有蒼老而溫和的聲音順著星光落下來,輕輕敲在他的耳膜上。
    牧清寒的呼吸驀地一滯,眼神瞬間失了焦。
    他想起六歲那年的清晨,天剛蒙蒙亮,院子裏的露水還沒幹,他攥著木劍興衝衝地跑到爺爺的房門口,喊了好幾聲都沒人應。
    推開門時,晨光透過窗欞照在爺爺的床上,老人安靜地躺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雙手平放在身側,像睡著了一樣。
    他當時沒有哭,甚至沒有立刻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隻是迷茫地在房間裏轉來轉去,摸了摸爺爺常坐的竹椅,又看了看牆上掛著的那柄舊劍。
    那是爺爺年輕時用的,劍鞘上的花紋已經被歲月磨得模糊。
    直到下葬那天,他站在人群後麵,看著棺木緩緩落下,最後一眼瞥見爺爺安詳的臉,心裏才像被什麽東西輕輕蟄了一下。
    卻…依舊沒有眼淚。
    這些年,他總覺得對不住爺爺。
    爺爺待他最好,小時候他身子柔,爺爺每天淩晨就帶他去後山練氣。
    他挑食,爺爺就變著法子做他愛吃的甜糕。
    就連睡前故事,都要講那些江湖中俠客的傳奇,盼著他能成為有擔當的人。
    可爺爺走的時候,他卻連一滴淚都沒掉,仿佛真的毫不在乎。
    風又吹來了,帶著一絲涼意,牧清寒下意識地將塗山雅雅往懷裏攏了攏。
    不知從何時起,爺爺的身影總會在不經意間出現。
    或許是他練劍時,看到竹椅上似乎坐著一個人,笑著說“清寒真厲害,學得又快又好”。
    或許是他路過巷口的甜糕鋪,恍惚聽見有人喊“清寒乖啊,爺爺給你買好吃的”。
    又或許是逢年過節,家人圍坐在一起時,他會忽然想起爺爺那句“清寒啊你可快快長大,爺爺想看著你成家立業”。
    “清寒…”
    塗山雅雅察覺到他的僵硬,輕輕喚了一聲,伸手碰了碰他的臉頰,“怎麽了?”
    牧清寒回過神,扯了扯嘴角,將她摟得更緊些。
    他沒有說話,隻是重新望向那顆亮星。
    心底又開始隱隱抽搐,不是撕心裂肺的痛,而是一種淡淡的、揮之不去的壓抑,像被一層薄紗裹住,悶得人透不過氣。
    他知道,這不是不難過,隻是那些情緒都藏在了時光的褶皺裏,在某個有星光的夜晚,在感受到溫暖的瞬間,悄悄翻湧上來。
    爺爺應該是看到了吧,看到他長大了,看到他身邊有了想要守護的人,看到他被家人妥帖地愛著。
    牧清寒在心裏輕輕想,指尖劃過塗山雅雅柔軟的發絲,感受著懷裏真實的溫度。
    星光落在他的臉上,映出眼底淺淺的濕意,卻終究沒有落下淚來。
    就像爺爺教他的那樣,男子漢要頂天立地,難過可以藏在心裏,但要帶著愛和期盼,好好走下去。
    “你說…人死後會去哪?”
    牧清寒忽然開口,聲音被夜風吹得有些悠長。
    他的目光還落在那顆亮星上。
    塗山雅雅從他肩上抬起頭,鼻尖蹭過他的下頜。
    她仰著小臉望進他的眼睛,那雙平日裏清冷如霜的眸子,此刻盛著漫天星光,也藏著一抹化不開的茫然。
    “人死後去哪?”
    她重複了一遍,語氣輕緩,“當然是輪回轉世啦。前塵往事都忘了,再投個好人家,重新活一遍。”
    “當然,若是轉世續緣了,前世的與愛人的記憶也可以找回的。”
    “輪回轉世…”
    牧清寒低聲重複,“可是…我的爺爺告訴我,人死後若是思念家人,不舍離去,便會變成天上的繁星,一直看著自己的家人幸福美滿,直到放下所有牽掛,才會放心離去。”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在喃喃自語,將壓在心底多年的話,借著星光說了出來。
    “天上的…繁星?”
    塗山雅雅微微一怔,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
    那顆星依舊懸在天幕中央,亮得有些晃眼,光芒一閃一閃的,像是在輕輕眨眼。
    她從未聽過這樣的解釋,妖族的生死與人類不同。
    她誕生於塗山的苦情樹,生來便沒有爹娘,最初的記憶裏,隻有姐姐與妹妹溫暖的懷抱,和苦情樹簌簌落下的粉色花瓣。
    若說親人,除了塗山紅紅和塗山容容,便隻有當年的鳳棲了。
    想到鳳棲,她的心像是被什麽東西輕輕揪了一下,淡淡的澀意順著心口蔓延開。
    她寧願鳳棲是真的死了,像人類那樣,或入輪回,或化繁星,至少還能留下一個溫柔的念想。
    可偏偏不是——他變成了她最難以置信的模樣,那些曾經的溫柔與嗬護,都成了如今心口最鋒利的刺,碰一下,就疼得發顫。
    風又吹來了,卷起幾片梧桐葉,打著旋落在腳邊。
    塗山雅雅默默收回目光,重新靠回牧清寒的肩上,臉頰貼著他溫熱的脖頸,“那…爺爺一定是那顆最亮的星吧。他在看著你,看著你好好的,看著我們…”
    牧清寒沒有說話,隻是緩緩抬起手,指尖朝著那顆亮星的方向伸了伸,卻又在半空中停下,最終輕輕落在塗山雅雅的發頂,溫柔地揉了揉。
    星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映出眼底淺淺的濕意,他忽然覺得,爺爺說的或許是真的。
    那些放不下的思念,那些未說出口的牽掛,都化作了天上的星,在每個夜晚,靜靜守護著想要守護的人。
    而他身邊的少女,眼底也藏著自己的心事,像被雲遮住的星,帶著淡淡的傷。
    他收緊手臂,將她更緊地摟在懷裏,仿佛要將自己的溫度,分給她一些,替她擋住那些藏在回憶裏的澀。
    “清寒啊,你要記住,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
    “清寒啊,以後你要是有媳婦了,要好好保護她,不能讓她掉眼淚,知道嗎?”
    “清寒啊,你知不知道你奶奶當年可美了…”
    “清寒啊…我想你奶奶了…”
    “清寒啊…”
    ……………
    “夜深了,我們回屋去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