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平凡中的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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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災難半月後
    一個…很小的村子。
    雪總算歇了腳,可天上地下,依舊是白茫茫一片“雪”。
    不是六角冰晶,是裁得方方正正的紙錢。
    黃的、白的,被風卷著,打著旋兒飄。
    村口老槐樹的枝椏還掛著殘雪,紙錢就繞著樹身飛。
    有的落在曬穀場的凍土上,有的貼在泥牆斑駁的屋麵上,還有的順著村前那條凍得發硬的小河漂。
    像是…給亡靈鋪了條銀晃晃的路,往山坳裏的墳塋去,往說不清道不明的遠方去。
    這是村裏祖祖輩輩傳下的規矩,誰家走了人,總要撒些紙錢,說是讓逝者在那邊也能手頭寬裕,不受寒不受窮。
    老人們常說,紙錢飄得越遠,念想就傳得越真切。
    村裏的哭喊聲比頭兩天淡了些,不再是撕心裂肺的號啕,換成了屋角牆根下的抽噎。
    張家嬸子坐在自家門檻上,手裏攥著塊沾了淚的白布,肩膀一抽一抽的,可瞥見隔壁李家娃跑過,還是抬手抹了把臉,啞著嗓子叮囑。
    “慢著點,別摔著…”
    “嗐,這孩子…”
    王家大伯的兒子在那場入侵中沒了,他如今依舊頭戴白布,卻早早扛起了鋤頭,往自家菜園子裏去。
    地裏的菠菜該澆點溫水,不然開春就發不了芽。
    日頭升到竹竿高的時候,炊煙就順著各家的煙囪冒出來了。
    一縷縷,帶著柴火的焦香和米粥的清甜,在村子上空纏纏繞繞。
    村口的老槐樹底下,劉老漢支起了他的糖畫攤,竹棍上還係著塊白布,可手裏的銅勺轉得依舊利索,澆出的龍魚活靈活現。
    有娃子湊過來,他就笑著遞上一根竹簽,聲音帶著點沙啞。
    “吃吧,甜絲絲的,可好吃了。”
    雖然很悲痛,但…
    日子總得往前過。
    路過的人問他,心裏難受咋還出來擺攤?
    劉老漢就擦了擦銅勺,說:“難受也不能總揣著啊,牧公子帶著大夥兒在山那邊修水渠呢,凍土都刨開了,咱總不能在家躺著拖後腿。”
    “那可是牧公子,天底下頂頂牛的,居然來幫我們,簡直不敢想。”
    “是啊是啊,還有霸業公子,哦哦哦,還有那什麽…楊一歎,一歎公子,還有好幾個,那都是貴公子,居然都來幫我們了。”
    “哈哈哈,有這些人在,我們的好日子要來嘍。”
    “對,對。”
    在家中靈堂跪了三天後,牧清寒一直在人族各處跑。
    那些發達的地方,他就派道院的人去幫忙,那些窮鄉僻壤,就由他們幾個親力而為。
    他們想看看,最下麵的人是怎麽樣的。
    他們想看看,最平凡的人是怎麽活的。
    旁邊賣鞋墊的陳大娘也搭話,她頭上的白布洗得發白,手裏的針線卻沒停。
    “可不是嘛,你看那山腳下。”
    “那些妖族居然也來幫忙啦,妖啊,那可是妖啊。”
    “剛見麵那給我嚇的。”
    “不過後麵一口一個大娘叫的,我就不害怕了。”
    “想想也是,這妖怪啊,跟咱人一樣,那一個個看著年輕極了,說不定也是誰的孩子,誰的寶貝疙瘩,來幫我們,也是我們的福氣。”
    “昨天還幫我家修了雞窩呢。以前哪敢想啊,如今大家蹲在一個鍋裏吃紅薯,熱熱鬧鬧的,好日子還能遠?”
    村裏的人就是這樣,平日裏也會為了田埂邊界爭幾句,為了誰家的雞啄了誰家的菜拌兩句嘴,可真到了難處,心就往一塊兒湊。
    誰家有紅白事,全村人都來搭手。
    遭了災荒,一碗米、一把柴也會往難處送。
    親人走了,疼是真疼,可地裏的莊稼要管,家裏的娃要養,日子總不能停在原地。
    傍晚的時候,風小了些,紙錢還在零星飄著。
    幾個老人坐在老槐樹下,說著逝去的人。
    有人說,說不定真有輪回,下輩子還能做街坊。
    有人說,有沒有輪回不重要,心裏記著,人就沒真走。
    有人說…
    鍋下的火星明滅,映著他們眼角的皺紋,也映著遠處田裏,牧公子用法力插苗澆水。
    凍土雖寒,可樹苗已經冒出了點點綠芽。
    夜色漸濃,各家的燈火亮了起來,昏黃的光透過窗紙,灑在門前的紙錢上。
    村裏靜了,隻有偶爾傳來的狗吠和柴火劈啪聲,還有遠處修水渠的人們隱約的吆喝聲。
    日子就像村前的小河,就算凍上了,開春也會解凍,順著原來的道兒,穩穩當當往下流。
    活著的人,揣著對逝者的念想,守著身邊的親人,在這方水土上,勤勤懇懇地過,盼著開春的雨,盼著地裏的糧,盼著平平安安的歲月。
    這輩子圖個啥呢?
    圖自己平平安安,圖家人平平安安,圖自己在乎的人,一生都…
    平平安安。
    …………
    夜…深了
    村西頭的曬穀場空落落的,隻有兩捆沒來得及收的稻草垛立在角落,像兩個沉默的哨兵。
    王權霸業緩緩走過去。
    牧清寒坐在場邊的石碾子上,後背靠著冰涼的碾盤,望著天上的月亮出神。
    今兒的月亮是真透亮,像塊剛擦淨的銀盤子,穩穩地懸在墨藍色的夜空裏,連周圍的星星都顯得黯淡了些。
    月光灑下來,把曬穀場的土坷垃都照得清清楚楚,也把牧清寒的側臉映得發白。
    他額前的碎發垂著,遮住了眼底的情緒,隻留一道清瘦的輪廓在月光裏。
    清寒看起來有些疲憊了。
    王權霸業沒出聲,輕輕把劍放在石碾子旁。
    一旁燈芯的火苗晃了晃,在地上投下一小片暖黃的光。
    他挨著牧清寒坐下,石碾子的涼意透過粗布褲子滲上來,倒讓這靜夜裏的月光顯得更清了些。
    “村裏的月亮,比城裏亮多了。”
    王權霸業先開了口,聲音放得很輕。
    牧清寒聞言,目光從月亮上收回來,嘴角牽起一點淺淡的笑意。
    “爺爺以前總說,鄉下的月亮離人近,能照到心裏去。”
    他頓了頓,抬手伸到月光下,掌心攤開,銀輝落在他的指縫間,像撒了把碎銀子。
    “他還跟我說,月光是逝去親人的目光,想照著咱們好好的。”
    “可死人的光,再亮也是冷的。”
    王權霸業順著他的目光看向月亮,又轉頭看他的手。
    牧清寒的眼神柔得很,沒有半分寒意。
    “我現在倒覺得不冷。”
    牧清寒輕輕握了握拳,像是把月光攥進了手裏。
    “可能是我修為上去了吧,即使刻意抑製法力,依然感受不到寒冷。”
    王權霸業喉結動了動,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咽,換成了正事。
    “清寒,事情都安排得差不多了。”
    “道盟那邊,長老們已經把各地的消息匯總好了,明日就能正常發指令。”
    “道院的桌椅修好了大半,先生們也都回來了,後天開課沒問題。”
    “還有妖族那邊,最東邊的虎妖王派了二十個精壯的妖怪,幫著咱們修東邊的橋,說等橋通了,想跟咱們換些種子和布匹。”
    他說得細致,怕漏了什麽,末了又補了句:“你放心,一切都妥當了。”
    “嗯,辛苦你們了,大哥。”
    牧清寒轉過頭,看著王權霸業,眼裏帶著真切的暖意。
    這些天,王權霸業幾乎沒合過眼,白天跟著他跑東跑西,晚上還得整理道盟的文書。
    眼底下的青黑重得遮不住,可說話時依舊帶著股踏實的勁兒。
    王權霸業卻擺了擺手,語氣鄭重。
    “真正辛苦的人是你。清寒,我有時候看著你熬到後半夜,桌上的油燈換了一盞又一盞,心裏就發緊。”
    “我總想,要是我能替你多扛點就好了,可我知道,道盟的方向、跟妖族的相處、還有無數人的生計,這些事隻有你能拿主意,我幫不上多少。”
    他說著,聲音低了些,帶著點愧疚。
    “我隻盼著,你要是有哪怕一點能讓我搭手的事,千萬別跟我客氣。”
    “不管是搬東西、跑消息,還是守夜,你叫我一聲,我立馬就來。我想幫你,也想幫道盟,幫咱們這大夥兒的家。”
    月光下,王權霸業的眼神亮得很,沒有半分虛情,全是實打實的心意。
    牧清寒看著他,淡淡一笑。
    他伸出手,輕輕拍了拍王權霸業的肩膀。
    “別這麽說。”
    牧清寒的聲音很輕,卻很堅定,“這些天,要是沒有你幫我盯著道盟的事,我哪能騰出手來跟妖族談合作以及…去做這些…小事情?”
    “最棘手的那幾個坎已經過去了。”
    他頓了頓,嘴角的笑意深了些:“接下來就輕鬆了。”
    “大哥,真的謝謝你。”
    風輕輕吹過,帶著田埂上青草的氣息,火苗又晃了晃,暖黃的光和清冷的月光交疊在兩人身上。
    兩人都沒再說話,就坐在石碾子上,望著天上的月亮。
    月光依舊清清亮亮的,可落在兩人身上,卻沒了半分寒意,隻餘下滿院的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