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再見,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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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後的日子裏,牧老爹一直努力抽時間陪伴著自己的小兒子。
他發現自己在清寒身上花的時間太少了。
不再是被族中瑣事纏得脫不開身的家主,他更願做個尋常父親,每日抽盡空閑守在清寒身邊。
春日裏陪孩子到後山挖筍,看小團子踮著腳扒拉泥土,鼻尖沾著草屑卻笑得眉眼彎彎。
夏日在院中的老槐樹下教他識字,用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聽清寒奶聲奶氣地跟著念。
秋日帶他去曬穀場,看著孩子追著穀倉裏的麻雀跑,笑聲清脆得像風鈴。
冬日裏就圍在火爐邊,聽清寒講白日裏的趣事,偶爾插一兩句話,眼底滿是化不開的溫柔。
可越是陪伴,心底的愧疚就越發洶湧。
他常常看著清寒小小的身影發呆,想起大兒子小時候的模樣。
那時候他還不是家主,沒有繁雜的族務纏身,每日裏最愜意的事,就是陪著老大在院子裏瘋跑。
教他爬樹掏鳥窩,陪他在河邊摸魚,哪怕弄得一身泥汙,也笑得開懷。
可自從接過家主的擔子,他便成了族裏的頂梁柱,每日忙著處理族中事務,調解紛爭,謀劃生計,陪伴孩子的時間少得可憐。
清寒自小是跟著爺爺長大的,他這個父親,更像是個偶爾出現的過客,隻有在節慶或是孩子生病時,才會好好陪上幾日。
每次想到這些,牧老爹的心髒就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密密麻麻地疼。
他總覺得,自己虧欠了清寒太多太多,那些錯過的成長瞬間,再也無法彌補。
這日午後,陽光正好,牧老爹帶著清寒在院子裏練劍。
他刻意放慢了動作,耐心地糾正著清寒的姿勢,看著孩子認真模仿的樣子,嘴角忍不住上揚。
可練著練著,清寒忽然停了下來,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目光直直地望著後方。
“清寒,怎麽了?”
牧老爹麵露疑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隻見院子角落立著一棵小小的樹苗,那是半年前清寒纏著他一起栽種的。
當時還隻是一根細細的枝椏,如今已經抽出了幾片嫩綠的新葉。
“怎麽忽然不動了?是累了嗎?”
牧清寒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那棵小樹,眼神裏帶著一絲牧老爹看不懂的悠遠。
“清寒?”
牧老爹又喚了一聲,見孩子依舊沒有回應,便皺著眉走上前,想伸手按住他的肩膀,讓他轉過身來。
可指尖剛要觸碰到清寒的肩頭,他卻忽然愣住了。
不知何時,眼前的孩子竟比自己高出了半個頭!
他的手微微顫抖,緩緩落在清寒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
清寒緩緩轉過身來,那張臉上褪去了孩童的稚氣,輪廓變得愈發清晰溫潤,眉眼間帶著幾分沉穩,正是他長大成人後的模樣。
“清…清寒?”
牧老爹瞳孔驟縮,心髒猛地一沉,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滿眼的難以置信。
他猛地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那雙手不再是記憶中那般有力,皮膚變得鬆弛,布滿了細密的皺紋,指關節也有些腫大。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頭發,原本烏黑的發絲已然變得灰白,夾雜著不少銀絲,刺眼得讓他睜不開眼。
他慌亂地環顧四周,院子裏的一切都在悄然變化。
那棵栽種的小樹,已然長成了挺拔的大樹,枝繁葉茂,遮天蔽日。
原本低矮的牆院變得寬闊高大,院牆之上爬滿了翠綠的藤蔓。
空氣中似乎彌漫著喧鬧的聲音,像是有無數人在耳邊說話,又像是有無數細碎的聲響交織在一起。
他屏住呼吸,仔細聆聽,那些喧鬧的聲音漸漸清晰起來,竟全是他和清寒的對話,一段段,一幕幕,像是電影般在耳畔回放。
“爹,爺爺去哪了?”
那是清寒六歲那年,爺爺剛去世不久,孩子紅著眼眶,怯生生地問他。
“天上吧…你奶奶也在那裏。”
他記得自己當時強忍著淚水,摸了摸清寒的頭,聲音沙啞。
“爹,你做飯好難吃。”
那是清寒七歲,他第一次嚐試給孩子做飯,結果炒糊了青菜,煮爛了米飯,清寒皺著小眉頭,一臉嫌棄地說。
“嘿嘿嘿,第一次嘛,爹再學學。”
他當時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爹,看劍!”
那是清寒八歲,劍術已然成熟,興衝衝地拿著劍向他挑戰,眼神裏滿是少年人的傲氣。
“哈哈哈,來!”
他笑著應下,陪著孩子在院子裏切磋,故意讓著他,看他獲勝後歡呼雀躍的樣子。
“爹,您受傷了。”
那是一次與族人外出時遭遇妖怪侵襲,他為了保護族人,手臂被妖怪抓傷,清寒看著他手臂上的傷口,眼眶通紅。
“小傷,別擔心,爹不怕疼。”他當時拍了拍胸脯,故作輕鬆地說。
後來,清寒長大了,一次外出曆練歸來,身上帶著傷,他焦急地跑過去,聲音都在顫抖。
“兒子!你流血了!”
清寒卻隻是笑了笑,學著他當年的樣子,拍了拍胸口:“沒事,小傷,我不怕疼的。”
……
“爹,讓阿福當管家吧,我覺得他挺好的。”
“嗯?阿福?行,聽你的。”
……
“爹,這鈴鐺是你綁的?”
“是啊,告訴這小家夥它也有個家,別怕…”
……
一段段對話在耳畔回響,那些被遺忘的瞬間,那些錯過的時光,此刻都清晰得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牧老爹站在原地,淚水不受控製地湧了上來,模糊了視線。
他看著眼前溫潤如玉的清寒,看著院子裏熟悉又陌生的一切。
原來那些陪伴的日子,看似漫長,卻在不經意間匆匆而過。
而那些他曾經以為錯過的瞬間,早已深深烙印在彼此的生命裏,成為最珍貴的回憶。
牧清寒望著父親淚流滿麵的模樣,溫潤的眼眸裏泛起細碎的光。
沉默許久的聲音帶著幾分沙啞,卻格外清晰。
“爹…您並沒有虧欠我什麽。”
他輕輕扶著牧老爹的胳膊,像是在安撫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您真的很好很好,從小到大,您總把最好的都留給我和哥哥,總在族人麵前說為我驕傲。”
“可是您知道嗎?”
他微微俯身,目光灼灼地看著父親,一字一句,帶著沉甸甸的真誠。
“您一直都是我的驕傲。”
“我有個身為族長,卻永遠把家人放在心上的父親。
“我的父親會無條件支持我的每一個決定,哪怕是對抗規則。”
“我的父親深深愛著我,也愛著整個族人,用行動教我要善良待人,要堅守本心。”
他頓了頓,喉結輕輕滾動,眼中閃過一絲濕潤,卻依舊帶著溫柔的笑意。
“我愛你,父親。”
牧老爹僵在原地,呆呆地看著兒子眼中毫不掩飾的愛意與敬重。
嘴巴張了又合,喉嚨裏像是堵著一團滾燙的棉花,千言萬語湧到嘴邊,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一直以為自己虧欠了清寒,以為那些缺席的陪伴、那些被族務占據的時光,會成為孩子心中的遺憾。
可他從未想過,在兒子心中,他竟是這樣的模樣。
淚水再次洶湧而出,這一次,卻夾雜著無盡的欣慰與動容。
就在牧老爹沉浸在這份突如其來的感動中時,牧清寒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哽咽。
“爹,是我對不住您。”
牧老爹猛地回神,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不安,他怔怔地看著兒子。
“我一直讓您為我擔心,從小到大,闖了不少禍,讓您為我操碎了心,也讓您哭了好幾次。”
牧清寒的目光漸漸變得悠遠,像是透過父親,看到了遙遠的過往。
“對不起,爹。我真的很想很想一直陪著您,陪您變老,為您養老送終,像小時候您照顧我那樣照顧您。”
“但是…我要走啦。”
“不…不!”
這兩個字像是從牧老爹的喉嚨裏擠出來的,帶著撕心裂肺的痛楚。
他猛地搖頭,雙手緊緊抓住兒子的胳膊,眼中滿是絕望與哀求。
“兒子,我的兒子,你別走!不能走!爹還有好多話沒跟你說,爹還沒陪你好好逛一次集市,還沒看到你成家立業…”
“你不是答應爹的嗎?你不是告訴爹,無論遇到什麽危險,你都會努力活著,不顧一切地活著嗎?!”
他的聲音越來越高,帶著崩潰的哭腔,淚水模糊了視線,幾乎看不清兒子的模樣。
“你不能食言啊兒子!爹求求你了,你別走,爹給你磕頭了!”
說著,他便要掙脫兒子的攙扶,朝著地上跪下去。
“爹!”
牧清寒急忙上前一步,伸出雙臂,緊緊地將父親擁入懷中。
牧老爹隻覺得一個溫暖而寬闊的懷抱包裹了自己,帶著熟悉的清香。
他忽然愣住了——不知從何時起,那個需要他彎腰才能抱起的小團子,已經長到了這樣的高度。
能夠將他整個人穩穩地護在懷裏。
這懷抱堅實而有力,像當年他保護清寒那樣。
“對不起…爹。”
牧清寒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帶著深深的愧疚與不舍,溫熱的氣息拂過他的耳廓。
“再見啦…”
“我真的很愛你,父親…”
話音落下的瞬間,牧清寒微微抬起頭。
光潔的額頭輕輕觸碰在牧老爹的額頭上。
一股溫暖的觸感傳來,帶著兒子獨有的氣息,卻又迅速變得虛幻。
牧老爹心中一驚,下意識地收緊雙臂,想要將兒子抱得更緊,可懷中卻驟然一空。
他猛地睜開眼,隻見懷中的少年化作點點璀璨的星光,從他的指縫間溜走,緩緩飄向空中。
那些星光像是有生命一般,在他眼前盤旋了片刻,仿佛在做最後的告別,隨後便漸漸消散在蔚藍的天空中,無影無蹤。
“清寒…”
牧老爹呆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麽,卻隻抓到了一片虛無的空氣。
他的聲音微弱,帶著無盡的茫然與痛楚。
下一秒,撕心裂肺的呼喊衝破了喉嚨:“清寒!”
那聲音在空曠的院子裏回蕩,帶著無盡的悲傷與絕望,卻再也得不到任何回應。
院子裏的大樹依舊枝繁葉茂,陽光依舊溫暖明媚,可那個承諾要愛他、要陪他的兒子,卻永遠地消失在了他的世界裏。
牧老爹緩緩跪倒在地上,雙手撐著冰冷的地麵,肩膀劇烈地顫抖著,壓抑的哭聲從胸腔裏爆發出來,撕心裂肺,痛徹心扉。
……
“清寒!!”
撕心裂肺的呼喊劃破夜的靜謐,牧老爹猛地睜開眼睛,胸腔劇烈起伏,額頭上布滿了冷汗。
他茫然地環顧四周,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屋頂木梁。
這裏是他住了幾十年的房間,不是那棵枝繁葉茂的大樹下,也沒有消散在星光裏的兒子。
身旁的牧老媽還在沉沉睡著,呼吸均勻,眼角卻緩緩滑下兩顆晶瑩的淚珠,順著臉頰滾落,浸濕了枕巾的一角。
牧老爹顫抖著伸出手,想去拭掉妻子眼角的淚水,指尖卻在觸碰到她臉頰的前一刻停住了。
他怕自己冰涼的手驚醒她,更怕觸碰到那份同樣沉甸甸的心緒,讓壓抑在心底的情緒徹底崩塌。
他緩緩起身,動作很輕,盡量不發出絲毫聲響。
腳下的木板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
他走到床旁邊的凳子上坐下,脊背微微佝僂,像是瞬間蒼老了十歲。
雙臂重重地撐在桌麵上。
他愣愣地看著桌麵中央的酒壺,壺身是樸素的青灰色,上麵還留著幾道淺淺的刻痕。
那是清寒親手送給她的。
孩子說,這是他用采到的靈果釀成的,度數不高,卻最是溫潤養人,讓他平日裏少喝些烈酒,保重身體。
可如今,酒還在,人卻杳無音訊。
壺口似乎還殘留著淡淡的果香與酒香,縈繞在鼻尖,勾得人心裏發酸。
牧老爹就這麽靜靜地看著那隻酒壺,眼神空洞而茫然,仿佛要看穿壺身,看到那個溫潤如玉的少年。
看到他笑著喊“爹”,看到他揮舞著劍向自己挑戰,看到他堅定的背影。
夜風吹過窗欞,帶來一絲涼意,吹動了桌案上的燭火,跳躍的光影在他臉上明明滅滅,映出他眼角未幹的淚痕和鬢邊新增的白發。
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卻發現喉嚨裏像是堵著一團棉花,發不出任何聲音。
良久,他隻是緩緩抬起手,輕輕撫摸著那隻酒壺,指尖劃過壺身上的刻痕,動作溫柔得像是在撫摸孩子的臉頰。
酒壺冰涼的觸感透過指尖傳來,讓他混沌的思緒稍稍清醒了幾分——原來方才的一切,又是一場夢。
一場太過真實的夢,真實到他還能清晰地記得兒子擁抱他時的溫度,記得額頭相觸時的柔軟。
記得那句“我愛你,父親”裏的深情與不舍。
可夢醒之後,隻剩下滿室的寂靜,和桌麵上那壇無人共飲的酒。
他就這麽坐著,一動不動,任由夜色將自己包裹,任由思念像潮水般洶湧而來,淹沒了整個心房。
桌上的燭火漸漸黯淡下去,映著他孤單的身影,在牆上拉得很長很長,久久無言。
……
“爹,再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