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起，回奕家。
    馬車裏，昨夜的放縱加上宿醉未消，讓淩薇困得幾乎睜不開眼，腦袋隨著車身晃動一點一點。
    奕韶早已收拾妥當，一身深絳紅回門禮服穿得妥帖齊整，他安靜地靠坐著，膝上搭著條薄毯，目光卻時不時飄向對麵強撐精神的淩薇。
    奕韶適時開口：“殿下若是乏，不如靠過來歇息片刻，養養精神也好。”他抬手輕輕拍了拍自己覆著薄毯的腿，“這裏穩當。”
    淩薇身子一歪便靠了過去，後腦勺尋了個舒服的位置枕在他腿上，合眼含糊道：“行，正好你這腿沒知覺，我枕著也不怕你麻。”
    奕韶：“......”
    倒真是坦率得毫不留情。
    馬車前行一陣，奕韶垂眸，看她眉目舒展，唇是淡淡的粉，昨夜那......毫無預兆地撞回腦海。
    心跳莫名快了一拍。
    馬車碾過一塊略大的石子，顛了一下，淩薇蹙起眉，含糊地唔了一聲。
    她睜眼，正對上奕韶近在咫尺的臉。
    他不知何時靠得極近，此刻猛地向後彈開，背脊撞上車壁，一隻手無意識地按在自己心口。
    昳麗麵孔上露出震驚與茫然，連耳根都泛起了薄紅。
    她目光落在他按著心口的手上，“怎麽了？”
    一副西子捧心樣。
    奕韶迅速放下手，聲音有些不穩：“無、無事。”
    他飛快地瞥了她一眼，又像被什麽刺到般立刻扭開頭，望向車窗外，隻留下一個線條繃緊的下頜。
    淩薇：？？？
    她看著奕韶瞬間端坐如鬆，連唇角那點慣常的笑都收得幹幹淨淨。
    這人怎麽突然......不妖了？
    莫非是回門提前進入戰鬥狀態了？
    ......
    馬車在奕府門前停下。
    奕家雖富甲一方，宅邸卻不敢有絲毫僭越，朱門高闊，卻未見石獅鎮守。
    淩薇下車，目光淡淡掃過。
    奕家家主奕南喬已領著家眷親迎在門前，這是個年約四旬的女子，麵容富態，未語先帶三分笑，態度恭敬得無可挑剔，卻又不會過分卑微，尺度拿捏得恰到好處。
    能周旋於各路權貴之間滴水不漏，果然是個人物。
    奕韶被侍從扶著下了馬車，輪椅穩穩落地。
    他抬眸，看向站在最前方的母親，臉上瞬間綻開一個明朗的笑容：“母親安好，勞您久候了。”
    語氣親昵，仿佛真是個備受寵愛、歸家心切的兒子。
    淩薇眉梢動了一下，沒作聲。
    奕南喬笑著應了，又忙向淩薇行禮，一番寒暄，滴水不漏，將人迎進府內。
    宴席設在花廳，水晶盞、琉璃盤，珍饈羅列，香氣撲鼻。
    絲竹聲隱隱，仆從穿梭有序。
    奕南喬八麵玲瓏，席間話語不斷，既捧著淩薇，又不忘關切奕韶，句句不離“殿下厚待”、“韶兒有福，臣也就放心了”。
    奕韶含笑應和，姿態從容，偶爾側首與淩薇低語一兩句，為她布菜添酒，將得寵側卿的模樣演得渾然天成。
    酒過三巡，氣氛漸酣。
    奕南喬麵有得色，話語間不免帶出些攀附之意：“......承蒙天家眷顧，生意還算順當。二殿下與三殿下那邊，近來對咱們商行也多有照拂。”
    “前幾日，三殿下府上的長史還特意問起今年江南新茶的行情，說是殿下雅好此道，讓留心著些。”
    “哦？三姐也愛茶？”淩薇捏著酒杯，像是來了點閑聊的興致，語氣隨意，“我記得她去年不是還迷了一陣子西域香料麽？滿京城搜羅稀奇古怪的香方子，她府上那位號稱辨香識百草的先生，可幫她收羅了不少稀罕物。”
    奕南喬笑著接口：“殿下們身份尊貴，身邊有些能人異士也是常理。就說二殿下府上，聽聞就網羅了不少奇才，都很是得力。”
    淩薇晃著酒杯，順著話頭，語氣慵懶：“二姐確實愛搜羅這些，她府上專司園林的那位先生就很有本事，前年秋獵圍場邊那處突然冒出來的精巧亭子，聽說就是他的手筆，頗得了些讚譽。”
    奕韶適時地好奇：“竟有這般巧思之人？殿下，日後若有機會，可否也讓阿韶見識一番？也好開開眼界。”
    淩薇聞言，側頭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見識？怕是不成了。”
    奕韶露出疑惑的神情：“為何？”
    淩薇抿了口酒：“因為那位先生，據說是夏日納涼時提的某個法子，不合二姐新得的郎君心意，沒過幾日，就被禮送出府了。”
    奕韶臉上流露出惋惜，輕歎一聲：“這般有才之人，竟也......”
    淩薇：“你若是想結識，我再找回來？”
    奕韶搖了搖頭，眼睫垂下，換上一副感慨的神色：“阿韶隻是覺得，外頭的能人再得力，終究是浮萍無根，悲歡去留，全係於主人一念之間。不比自家人，血脈相連，便是偶有風雨，總能相互倚仗。”
    他這話說得懇切。
    淩薇聽著，眼中笑意一閃而過，還蠻會配合。
    桌下，她手指尖在奕韶的手背上輕捏一下，表示滿意。
    奕韶正全神貫注於自己的演繹和觀察母親的反應，這突如其來的觸感讓他渾身一僵。
    他倏地縮回了手，隻盯著自己麵前的碗碟，喉結不自覺地上下滾動了一下。
    他試圖接著說，聲音卻帶上了輕顫，“自、自家人的歸宿......總是更牢靠些。”
    奕南喬臉上的笑容凝滯了一瞬。
    這些天家貴胄，心思活絡，眼界也高，今日抬舉你是座上賓，明日有了更合心意的人或物，冷落一旁也是尋常。
    她的目光，下意識地飄向席間。
    奕韶低眉為淩薇斟酒，神情放鬆，而淩薇，雖依舊是那副懶洋洋的樣子，但對奕韶的靠近和小動作並無排斥，偶爾還遞過去一個眼神。
    是啊，門客再好，終究是無根浮萍；而兒子嫁入王府，便是攀上了皇家的屋簷。
    這念頭一起，奕南喬心裏那杆左右搖擺的秤，似乎往某個方向偏了。
    她臉上的笑容重新堆起，再次舉杯向淩薇敬酒時，目光掃過奕韶，眼底掠過一抹權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