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藥渣裏的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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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院藥房的門是虛掩著的,推開門時,一股混雜著陳年黴味、幹枯藥氣與梅雨潮氣的味道撲麵而來,嗆得荊芥忍不住捂住口鼻打了個噴嚏,連帶著眼角都沁出了淚。雨絲順著屋簷往下淌,在門檻外積起一小灘水,倒映著藥櫃歪斜的影子——梅雨的濕氣像是長了腳,鑽進木頭縫裏啃噬,藥櫃的邊角都生了層淡綠的黴斑,像蒙了層髒汙的苔衣,櫃上的銅鎖鏽跡斑斑,輕輕一碰就簌簌掉渣,落在青石板上發出細碎的聲響。
“這藥房多久沒打理了?”甘草伸手拂過藥櫃頂麵,指尖沾了層薄薄的灰,指尖搓動時能感覺到細小的顆粒。他的目光掃過排列整齊的藥鬥,白術、茯苓、山藥這些常用藥材的藥鬥敞著口,裏麵的藥材蜷縮幹癟,邊緣泛著枯黃,顯然是許久沒翻動過;反倒是角落裏標注“雄黃”的藥鬥關得嚴實,銅鎖上的劃痕比別處深些,像是被人反複摩挲過。
雄黃跟在後麵,脊背挺得筆直,臉色卻像被雨泡過的紙,泛著青白,唯有嘴角強撐著硬氣:“前幾天下雨潮得很,雄黃性烈怕潮,自然要關緊藥鬥。我這潤安堂的藥材都是從正經藥商手裏進的上等貨,你盡管查,查不出偽品,可得還我清白!”他說著,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藥囊——那是他師兄,也就是黃連父親傳下來的舊物,囊口的流蘇磨得隻剩半截,邊角還沾著點陳年藥末。
“是否清白,查過便知。”甘草沒理會他的辯解,側身示意荊芥取來幹淨的白瓷盤,瓷盤邊緣還帶著窯燒的冰裂紋,“把雄黃藥鬥裏的藥材倒出來。”
荊芥應了一聲,上前去開鎖。銅鎖“哢嗒”一聲彈開,鎖芯裏掉出幾星鏽屑,落在瓷盤裏發出清脆的響。他掀開藥鬥蓋子,一股刺鼻的氣味先湧了出來,不是雄黃該有的辛香,反倒帶著點金屬的腥氣,像生鏽的鐵器泡在水裏的味道。藥鬥裏的雄黃顆粒堆得齊整,甚至能看出被人刻意撫平的痕跡,可顏色卻是暗橘色的,比尋常正品淺了幾分,表麵還蒙著層細碎的粉末,輕輕一吹就簌簌往下落。
“這就是你說的正品?”甘草拿起一粒放在指尖撚了撚,顆粒瞬間散成粉,指尖傳來細膩的觸感,鉛腥味比藥渣裏的更重,直衝鼻腔。他又從行囊裏取出一小包自己帶來的正品雄黃,倒在瓷盤另一側——正品顆粒飽滿,橘紅鮮亮得像燃著的火星,撚起來堅硬緊實,湊近聞有淡淡的辛香,混著點泥土的清冽。
“這……這不可能!”雄黃的聲音發顫,耳尖的紅迅速蔓延到臉頰,喉結上下滾動了好幾次才擠出話來。他上前一步就要去碰瓷盤裏的藥材,手腕卻控製不住地抖,“我上周進的還是正品,紅得發亮,怎麽會變成這樣?定是黃連!定是你這小子偷換了我的藥材!”
黃連剛跟著走進藥房,聽見這話立刻瞪圓了眼,額角的青筋都跳了起來:“師父你胡說!我根本沒碰過雄黃藥鬥!這鎖平時都是你自己貼身帶著,鑰匙串在你褲腰上,我怎麽換?”他說著,轉身指向藥鬥旁的賬本,賬本的紙頁泛黃,邊角卷著邊,“上月的進貨記錄還在,上麵明明白白寫著雄黃是從‘百草行’進的,二兩銀子半斤,你自己去對!”
甘草拿起賬本翻看起來,字跡是雄黃的,筆鋒剛硬,卻在“百草行”三個字上寫得格外潦草,記錄得倒也算清楚,上月十五確實從百草行進了半斤雄黃,單價比市價低了兩成,旁邊還畫了個小小的問號,像是當時就存了疑。“這百草行是什麽來頭?為何價格比別處低這麽多?”
雄黃的眼神猛地躲閃開來,落在藥櫃的黴斑上,聲音越來越小,像蚊子哼哼:“是……是個穿灰布長衫的人介紹的,說是逆藥閣的關係,能賒賬,價格還便宜。”他頓了頓,喉結又滾了滾,終於泄了氣,“我欠了聚義堂三百兩高利貸,利滾利快翻到五百兩了,他們天天堵在藥館門口,我想著能省點成本,就進了些……”
“逆藥閣?”甘草眼神一凜,指尖在瓷盤邊緣敲了敲,發出清脆的響。他拿起瓷盤裏的偽雄黃,又取出火折子點燃。黑煙瞬間升起,帶著刺鼻的氣味,像燒著了塑料,燒過的地方留下黑灰色的殘渣,一撚就成灰;而旁邊的正品雄黃點燃後冒黃煙,像燃著的艾草,燃盡後是橙紅色的灰燼,還能看出顆粒的輪廓。“這偽品裏摻了大量鉛丹和砒霜,毒性比正品強十倍不止。百草行根本是逆藥閣用來流通偽藥的幌子。”
這話一出,藥房裏的空氣像凍住了。荊芥攥緊了水火棍,指節泛白,棍身都被握得發燙:“先生,我這就派人去查百草行!抄了他們的老窩!”
“先不急。”甘草抬手攔住他,目光落在地上的藥渣陶盆上。陶盆邊緣裂了道縫,裏麵的藥渣泡在水裏,泛著深褐色,“白術先生的藥渣裏,除了偽雄黃,還有別的異常嗎?”
荊芥愣了一下,撓了撓頭:“官府驗的時候,隻查了雄黃的量,說超標三倍,沒細看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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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草蹲下身,從懷裏摸出根幹淨的銀針,挑起藥渣仔細挑揀。除了白術、茯苓等健脾藥材的殘渣,還有些細小的、泛著光澤的顆粒,像碎掉的細沙,不像是常見的藥材。他用銀針挑起一粒,放在鼻尖聞了聞,眉頭皺得更緊,幾乎擰成了疙瘩:“這是朱砂的殘渣。‘白術健脾湯’裏,為何會有朱砂?”
朱砂性寒,雖能安神,但有劇毒,且與雄黃同服,毒性會成倍增加——這根本不是治病的健脾湯,是催命的毒藥!
雄黃的臉“唰”地白了,比藥鬥裏的偽雄黃還淡,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膝蓋重重磕在青石板上,發出悶響,卻渾然不覺。“不……我不知道!我的方子?沒有朱砂!定是……定是逆藥閣的人搞的鬼!”他說著,指尖無意識地摳著地麵的泥縫,指甲縫裏都嵌了灰,卻不敢與甘草對視——腦子裏嗡的一聲,蒼耳子三天前遞給他一小包朱砂時那陰惻惻的笑又浮了上來,“這東西跟雄黃配著用,神仙都救不活,你要是敢多嘴,黃連的小命就沒了”,當時他隻當是句恐嚇,沒想到真出了人命。
阿膠剛好走進藥房,裙擺在門檻上蹭了蹭,沾了點泥。聽見這話,她突然尖叫起來,聲音像被踩住的貓,尖銳得刺耳:“你還敢狡辯!方子是你開的,藥是你親手配的,不是你加的是誰加的?”她撲上來就要抓撓雄黃的臉,指甲尖尖的,像要撓下一層皮,被荊芥伸手攔住,胳膊上立刻留下幾道紅印。
“夫人冷靜些。”甘草站起身,目光平靜地看著她,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水,“白術先生服藥前,你可有看到誰接觸過藥碗?或者他服藥後,有沒有出現異常反應?”
阿膠的哭聲一頓,眼神閃爍了一下,飛快地掃過雄黃,又落在藥櫃上:“藥是我端給夫君的,從藥房到臥房,一路都沒人碰過。他喝了藥後,說有點頭暈,我以為是藥效發作,還給他倒了杯溫水,沒在意。過了一刻鍾,他突然捂住肚子喊疼,接著就開始抽搐,口吐黑血……”她說著,又捂著臉哭起來,這次眼角終於沁出了幾滴淚,順著指縫往下淌,落在衣襟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黃連突然開口,聲音帶著少年人的執拗,還透著點委屈:“我想起一件事。前天我請假回家給我爹上墳前,看見一個穿灰布長衫的人來找師父,兩人在後院的艾草叢旁說了好一會兒話,那人背對著我,戴著鬥笠,看不見臉,手裏拎著個布包,看著沉甸甸的,走路腳步聲很沉,像鞋底沾了泥。”
“灰布長衫?”甘草心裏一動,指尖在袖袋裏輕輕敲了敲——這描述,和京城追查逆藥閣時見過的神秘人很像,“那人長什麽樣?說話是什麽口音?”
“沒看清臉,鬥笠的陰影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著個下巴,胡茬青青的。”黃連皺著眉回憶,手指無意識地摳著藥櫃的邊角,“說話聲音沙啞,是北方口音,卷舌音很重,說‘藥’的時候,聽起來像‘耀’。他走後,師父就去了藥房,鎖了門,我喊他吃飯都沒應,後來我從窗縫裏看,見他對著藥鬥發呆,手裏還拿著個小紙包。”
雄黃猛地抬頭,厲聲喝道,聲音都破了音:“你別胡編亂造!那是百草行的人,來催我結藥錢的!不過是多說了幾句,哪有什麽紙包!”他說著,猛地一拍藥櫃,櫃上的銅鎖“哐當”一聲撞在木板上,震得幾粒幹癟的茯苓從藥鬥裏掉出來,滾落在地。
“催藥錢會在後院待半個時辰?會讓你鎖著藥房不讓人進?”黃連毫不示弱地回敬他,眼眶都紅了,“而且昨天我回來時,看見藥房的後窗開著,窗台上有泥腳印,比我的腳大一圈,當時問你,你說隻是風吹開的!這梅雨天氣,風哪能把關緊的窗戶吹開?”
甘草立刻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潮濕的風湧進來,帶著艾草的氣息。窗台果然有幾個模糊的泥腳印,邊緣還沾著點細碎的草屑——後院種著幾株艾草,草屑正是從那裏來的。他又低頭看了看地麵,在藥櫃旁發現了幾滴暗紅色的痕跡,已經幹了,結成了硬殼,用銀針挑開一點,裏麵是朱紅色的粉末,正是朱砂粉末混了水的痕跡。
“荊芥,派人把窗台的腳印拓下來,再取點暗紅色痕跡回去驗,看是不是朱砂。”甘草吩咐道,轉頭看向雄黃時,目光裏多了幾分銳利,“逆藥閣為什麽逼你害白術先生?他們除了用黃連的性命要挾,還有沒有別的把柄在手上?”
雄黃的嘴唇哆嗦著,像秋風裏的落葉,半天說不出話來。他看著地上的偽雄黃,又看著窗台上的腳印,突然抱住頭,發出一聲壓抑的哭喊,聲音裏滿是絕望:“他們拿黃連的命要挾我!我欠了聚義堂的高利貸,利滾利還不上,他們說逆藥閣能幫我還債,條件是給白術用他們的藥……還說要是不照做,就把黃連沉進江裏!”
所有人都愣住了。逆藥閣竟用一個少年學徒的性命要挾醫師,手段狠毒得令人發指。
“你早該說的!”黃連眼眶一紅,眼淚“啪嗒”掉在地上,聲音帶著哭腔,“我還以為你故意藏私,不肯教我真本事,跟你置氣了三個月,見了麵都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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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連累你。”雄黃哽咽道,淚水混著鼻涕淌了滿臉,沾在胡茬上,“他們派人盯著我,連你回家上墳都有人跟著。他們說隻要事成,就給我銀子還債,還保證不傷害你……我一時糊塗,就答應了……”
阿膠聽得目瞪口呆,隨即發瘋似的撲向雄黃,被荊芥死死按住,隻能徒勞地蹬著腳:“你這個畜生!我夫君待你不薄,你竟然為了自己的爛賬害他!我要殺了你!”
荊芥連忙把她拉開,對身後的衙役喊:“把雄黃看管起來!派兩個人守著,別讓他跑了!再去查百草行和那個灰布長衫的人,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衙役上前圍住雄黃,手裏的鐵鏈“嘩啦”作響。雄黃沒有掙紮,隻是癱坐在地上,脊背彎得像個蝦米,淚水混著悔恨淌了滿臉,滴在青石板上,暈開一小片濕痕。他看向黃連,眼神裏滿是愧疚,像有千言萬語,最終隻化作一聲歎息。
甘草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模樣,眼神沒有絲毫波瀾。逆藥閣的線索終於浮出水麵,他們不僅在京城活動,還在江南用偽藥害人,甚至用人命要挾控製醫師。可白術隻是個糧商,怎麽會被逆藥閣盯上?那個灰布長衫的人,又是逆藥閣的什麽人?這背後,恐怕藏著更大的陰謀。
“先生,現在怎麽辦?”荊芥問道,手裏的水火棍還在微微發抖。
甘草彎腰撿起那粒朱砂殘渣,放在指尖撚了撚,粉末細膩,帶著點涼意:“先去白術家,看看藥碗還在不在,藥碗邊緣說不定還沾著殘留的藥汁。再問問阿膠夫人,白術先生最近有沒有得罪什麽人,或者和什麽陌生人接觸過,有沒有提過‘逆藥閣’這三個字。另外,派人去查聚義堂和百草行的關係,順藤摸瓜找逆藥閣的蹤跡,尤其是那個灰布長衫的北方人。”
他頓了頓,又看向黃連,語氣放輕了些:“你再想想,那個灰布長衫的人,還有沒有別的特征?比如手上有沒有疤痕,或者穿的鞋子是什麽樣的?”
黃連皺著眉想了半天,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最終搖搖頭,語氣帶著點懊惱:“他一直低著頭,沒看清手。鞋子是黑布的,鞋底好像挺厚,踩在泥地上陷得很深。”
甘草點點頭,把殘渣放進瓷盤裏收好,又用油紙仔細包好。窗外的雨還在下,院子裏的艾草被風吹得搖搖晃晃,葉子上的水珠滾落,砸在地上發出細碎的響。藥香混著黴味,在藥房裏彌漫,顯得格外壓抑。他看著遠處的青磚牆,牆頭上爬著的藤蔓被雨泡得發蔫,想起京城的逆藥閣,想起蒼術臨終前抓著他的手說“逆藥閣的手已經伸到江南了”,心裏清楚,這隻是開始——逆藥閣在江南布的局,遠比他想象的要大。
“走吧,去白術家。”甘草拿起行囊,率先走出藥房。行囊上還沾著點雨珠,沉甸甸的。荊芥和黃連跟在後麵,黃連走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雄黃,嘴唇動了動,終究沒說什麽。阿膠擦幹眼淚,也連忙跟上,裙擺掃過門檻,帶起一陣風。
而藥房的角落裏,那本翻開的賬本上,“百草行”三個字的旁邊,被人用指甲劃了一道深深的痕跡,劃了一遍又一遍,幾乎要把紙劃破,邊緣起了毛邊,像極了雄黃此刻亂糟糟的心緒,藏著絕望與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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