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師徒隙,舊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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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板路被梅雨泡得發亮,踩上去咯吱作響,濺起的水花沾濕了褲腳。甘草走在最前,手裏托著那隻裝著偽雄黃的瓷盤,釉色在陰雨天裏泛著冷光。身後跟著荊芥與黃連,阿膠的腳步聲細碎,帶著未幹的淚痕,每一步都像踩在棉絮上,虛浮得很。
白術家的院門虛掩著,門環上的銅綠被雨水衝得斑駁,推開門時,一股混雜著草藥與喪葬香燭的氣味撲麵而來。院子裏的那株老桂樹落了滿地碎葉,被雨水泡成了深褐色,樹下的石桌還擺著半副殘局,黑白棋子陷在泥水裏,分不清輸贏。
“夫君的書房裏還存著些藥材,是他自己備著的,說萬一鋪子忙,來不及去藥館抓藥。”阿膠的聲音低啞,領著眾人穿過回廊,推開了西廂房的門。這裏比藥館的藥房幹燥些,靠牆立著個半舊的樟木藥櫃,銅鎖擦得發亮,與藥館裏鏽跡斑斑的鎖具截然不同——倒像是常有人擦拭打理,偏又刻意藏在書房深處。
“這櫃子是誰管著?”甘草伸手碰了碰櫃門上的雕花,樟木的清香驅散了些許陰濕,指腹劃過木紋間的細縫,沒積多少灰。
“是夫君自己管,鑰匙就掛在他書房的硯台旁。”阿膠說著,轉身去取了鑰匙來。銅鑰匙插進鎖孔,轉得異常順滑,“哢嗒”一聲輕響,鎖舌彈開時竟沒帶半點滯澀,顯然是日日都有轉動。
藥櫃分上下兩層,上層的藥鬥敞著,陳皮、當歸等常用藥材的飲片幹癟蜷縮,透著股陳腐氣,倒像是擺個樣子。下層的櫃門貼著張米黃色封條,上麵蓋著“白術記”的朱印,邊角齊整得過分,油墨還帶著點微黏的觸感,絕不是上月初十進貨時貼的舊物。“這便是從川蜀帶回來的雄黃?”甘草指尖懸在封條上方,沒敢碰——太過完好的痕跡,本身就是破綻。
阿膠點頭時鬢角的素簪晃了晃,聲音壓得更低:“上月夫君說察覺藥館的雄黃不對勁,托川蜀的老友帶了些正品回來,說那邊的礦料純,比本地的穩當。一直沒開封,想著等查清楚藥館的藥再說。”
荊芥上前,指尖捏著封條一角輕輕一揭,封條離開木頭時發出輕微的“嘶”聲,連帶著揭下薄薄一層木皮——果然是新近才貼的。他拉開櫃門,一股濃鬱卻清冽的辛香湧了出來,與藥館裏那股帶著鉛腥的氣味截然不同。櫃格裏鋪著雙層油紙,油紙包裹的雄黃顆粒飽滿,色澤鮮紅得像初綻的朱砂梅,陽光透過窗欞的縫隙照進來,顆粒表麵泛著細碎的光澤,指尖一撚堅硬緊實,絕無半分偽品的鬆散。
“是正品。”甘草將瓷盤裏的偽品湊過來比對,正品的紅鮮活透亮,偽品的暗橘色像蒙了層灰,一明一暗間,真假立辨。他餘光瞥見阿膠的喉結動了動,垂在身側的手悄悄攥緊了帕子。
黃連湊過來,眼睛亮了些,又很快黯淡下去,指尖無意識地摳著藥櫃邊緣:“師父藥房裏的偽品,確實不是這個樣子……原來白伯父早察覺不對了,可惜還是沒躲過。”
甘草沒接話,目光落在藥櫃底層的小抽屜上。抽屜沒鎖,拉開後裏麵堆著幾本線裝醫書,書頁泛黃卷邊,最底下壓著個牛皮紙信封。他抽出來一看,裏麵是張藥方子,字跡是白術的,筆鋒沉穩,寫的正是“健脾湯”,君臣佐使列得清清楚楚,白術三錢、茯苓二錢、甘草一錢,唯獨沒有朱砂。藥方旁還夾著張收據,是川蜀藥商的印鑒,日期確是上月初十,比雄黃從百草行進貨的時間早了五天,收款人處寫著“蒼術”——竟是甘草在京城追查逆藥閣時見過的線人化名。
“白術先生早有防備。”甘草將藥方遞給荊芥,“他不僅自己備了正品雄黃,連藥方都留了底,顯然是察覺到逆藥閣的威脅了。”
“既早有防備,何必還去藥館抓藥?”荊芥摸了摸下巴,眼神掃向阿膠,“莫非是有人故意引他去的?”
阿膠突然拔高聲音,像是被戳中了痛處:“定是雄黃早有預謀!夫君說藥館的藥不對勁,我還勸他再觀察觀察,是雄黃主動上門說‘藥都是新換的正品’,夫君才去就診的!他就是想害夫君性命,好賴掉高利貸!”她眼圈通紅,卻沒半滴眼淚掉下來,隻是手指死死攥著帕子,指節泛白得像要裂開。
甘草抬眼看向她,恰好撞見她眼底一閃而過的慌亂——那不是喪夫的悲慟,是被追問的驚懼。他不動聲色地把藥方塞回信封,轉而對黃連道:“黃小哥,借一步說話。”
兩人走到回廊盡頭,老桂樹的枝葉垂下來,遮住了大半身影。雨已經小了些,變成了細密的雨絲,落在油紙傘麵上沙沙作響,像極了案頭毛筆掃過宣紙的聲音。甘草從行囊裏取出個油紙包,裏麵是兩塊桂花糕,還是來時在街角鋪子買的,紙包邊角雖濕,糕餅卻還帶著點餘溫。
“吃塊糕吧,看你臉色比藥館的黃連飲片還黃。”他把糕點遞過去,聲音放輕了些。
黃連愣了一下,接過糕點時手指有些抖。他咬了一小口,甜香在舌尖散開,眼眶卻突然紅了,淚珠“啪嗒”掉在糕點上,暈開一小片濕痕。“先生,我師父他……他不是天生的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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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甘草靠在廊柱上,看著雨絲順著瓦簷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砸出細小的坑,“但他藏著事,也犯了錯。你怨他?”
黃連的眼淚掉得更凶,慌忙抹了把臉,聲音哽咽得發顫:“我爹是他的師兄,走得早,把我托付給了他。頭兩年他待我是真的好,教我認藥、辨性、配方子,連他最寶貝的藥理筆記都肯給我翻。可半年前,灰布長衫的人第一次來之後,他就突然把筆記鎖進了樟木箱,我問他治肺癆的那個‘月華方’,他抬手就給了我一巴掌。”
他伸出手背,上麵有個淡淡的月牙形疤痕,是當年被戒尺打的,“他說我‘心浮氣躁,火候不夠,學不好反而害人性命’,可那方子我偷偷抄了半頁,明明是穩妥的老方子!我氣了他三個月,見了麵都不說話,可……可我知道他不是故意要害白伯父的,他是被逆藥閣逼的。”
甘草想起藥館裏那本翻開的賬本,雄黃的字跡雖潦草,卻把每筆進藥的數目、價錢記得清清楚楚,連幾文錢的零頭都沒漏——那是對醫館上心的人才會有的細致。他指尖敲了敲廊柱,木頭上的濕痕暈開一圈:“他打你那天,灰布長衫的人除了逼他用藥,還說過別的嗎?比如白術先生為什麽會被盯上?”
黃連皺著眉想了半天,突然眼睛一亮,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好像提過一句‘糧鋪擋了道’!我當時沒懂,白伯父的糧鋪做得好好的,怎麽會擋別人的道?那人還說‘不做也得做,不然整個潤安堂都得沒’。”
糧鋪擋道?甘草心裏咯噔一下,看來白術不是被隨機選中的目標,他的糧鋪多半觸及了逆藥閣的利益,比如截斷了他們的物資流通渠道。
正說著,蘆根從外麵跑了進來,雨絲打濕了他的頭發,貼在額頭上,手裏還攥著張皺巴巴的紙。“先生,查到了!”他湊到甘草身邊,聲音壓得極低,“白術先生留了遺囑,大部分家產連潤安堂的鋪子都給了遠房侄子,隻留了這處空屋給阿膠夫人。還有,藥鋪的夥計說,阿膠夫人在白術先生就診前三天,偷偷見過藥商蒼耳子,兩人在茶館聊了半個時辰,蒼耳子給了她個布包。”
“蒼耳子?”甘草挑眉。這味藥散風除濕,尋常藥鋪都有,可叫這個名字的藥商,倒是少見,“這人是什麽來頭?”
“是個南方本地人,五十來歲,說話油滑得很,在城南開了家‘回春堂’,專做藥材中轉的生意。”蘆根把紙遞過來,是張潦草的住址,“聽說他和百草行的老板走得極近,上個月還幫百草行收過賬。”
甘草接過紙條,指尖劃過“回春堂”三個字,抬頭看向正屋,阿膠正站在門口,身影被門框框住,像是在看他們,見他望過來,立刻轉身回了屋,裙擺掃過門檻的聲音都透著慌亂。
“阿膠夫人和蒼耳子見了麵,蒼耳子又和百草行有關聯……”甘草喃喃道,線索終於串上了,“她接的布包裏,說不定就是朱砂。”
他回到正屋時,阿膠正坐在桌邊發呆,麵前的茶已經涼透,水麵浮著層灰。看見甘草進來,她連忙站起身,強裝鎮定地拂了拂孝衣的褶皺:“先生查到什麽了嗎?”
“查到些眉目。”甘草在她對麵坐下,把那杯涼茶推到一邊,重新倒了杯熱茶,水汽氤氳裏,他看著阿膠的眼睛,“蒼耳子先生你認識?”
阿膠的手猛地一頓,熱茶灑了些在手上,她卻像沒察覺,隻是眼神躲閃著,落在桌角的燭台上:“認……認識,他是藥商,夫君常從他那裏進些冷門藥材。”
“就診前三天,你們在茶館見麵,他給了你什麽?”甘草的語氣很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壓力,像手術刀劃開皮肉,直抵要害。
阿膠的臉瞬間白了,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低聲道:“是……是夫君要的一味藥,叫‘薄荷腦’,說是最近總失眠,用一點能醒神。”
“薄荷腦?”甘草挑眉,指尖叩了叩桌麵,“白術先生的藥方是溫補健脾的,薄荷腦性涼,與方劑相悖,他斷不會用。而且,蒼耳子是百草行的關聯人,百草行的雄黃是偽藥,你覺得我會信你的話嗎?”
阿膠答不上來,隻是突然捂住臉哭起來,哭聲幹啞,卻沒半滴淚沾濕帕子:“我不知道!是夫君讓我去拿的,我真的不知道是什麽!他從來都不跟我說這些,連遺囑都把我排除在外……”
黃連站在一旁,突然開口,聲音帶著少年人的執拗:“先生,我想起一件事。上月我聽見師父跟蒼耳子吵架,說‘你那朱砂碰不得,出了事誰擔著’,蒼耳子說‘是阿膠要的,跟你沒關係’。當時我沒在意,現在想來,蒼耳子是把朱砂給了師母!”
這話一出,阿膠的哭聲戛然而止。她猛地抬頭,瞪著黃連,眼神裏滿是驚恐,像是被人戳穿了最隱秘的心事。
甘草心中了然。雄黃被逼用偽雄黃,而阿膠受蒼耳子蠱惑或許還有遺囑的怨懟),在藥裏加了朱砂,兩人的行為疊加,才害死了白術。他站起身,對荊芥道:“荊捕頭,勞煩你去查蒼耳子,看他的回春堂裏有沒有朱砂和偽雄黃,順便問問他,為什麽要給阿膠朱砂,和逆藥閣是什麽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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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荊芥應了一聲,轉身就要走。
“等等。”甘草叫住他,“再去百草行看看,老板是不是黃連說的那個灰布長衫的北方人。另外,盯著聚義堂,查清他們和逆藥閣的勾結細節。”
荊芥領命而去,蘆根也跟著去幫忙。院子裏隻剩下甘草、黃連和阿膠三人,氣氛安靜得可怕,隻有雨絲落在桂樹葉上的沙沙聲,像有人在暗處翻著書頁。
阿膠突然“噗通”一聲跪了下來,這一次,眼淚終於掉了下來,砸在青石板上,碎成細小的水花:“先生,我說實話!蒼耳子說夫君的糧鋪擋了他的生意,讓我在藥裏加朱砂‘教訓教訓’他,說隻會讓他頭暈幾天,我真的不知道會害了他啊!他還說要是我不做,就把我趕出城……”
“他給你多少好處?”甘草蹲下身,看著她的眼睛,那裏麵除了慌亂,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貪婪。
阿膠的頭埋得更低,聲音細若蚊蠅:“他給了我五十兩銀子……我以為隻是小懲戒,沒想到……”
甘草沒再追問。他知道阿膠的話半真半假,怨懟或許有,但五十兩銀子和“趕出城”的威脅,才是她動手的真正誘因。雄黃的背後是逆藥閣的脅迫,蒼耳子是執行者,阿膠是幫凶,這張網終於清晰了些。
他走到藥櫃前,把那包川蜀雄黃重新包好,放進油紙袋裏。正品的鮮紅在陰雨天裏格外醒目,像一滴凝固的血。黃連站在他身後,小聲道:“先生,我師父他……還有救嗎?”
“有。”甘草轉過身,語氣肯定,“隻要他能指證逆藥閣和蒼耳子的罪行,就能從輕發落。但首先,我們得抓住蒼耳子,查清逆藥閣的全盤計劃。”
黃連低下頭,手指摳著衣角:“我會勸師父說實話的。”
雨終於停了,陽光透過雲層照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老桂樹的枝葉上掛著水珠,風一吹,水珠滾落,砸在青石板上,濺起細小的水花。
甘草走到院門口,望著遠處的街道。荊芥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拐角,街角的烏篷船搖著櫓,慢慢劃過水麵,留下一道淺淺的水痕。他知道,這隻是開始。逆藥閣在江南布的局,遠比“害一個糧商”要大,而蒼耳子,就是解開這局的第一把鑰匙。
他從行囊裏取出那本從藥館帶出來的賬本,翻到“百草行”那一頁。雄黃用指甲劃下的痕跡很深,幾乎要把紙劃破。甘草指尖拂過那道痕跡,突然想起白術藥方旁的那張收據——收款人“蒼術”,正是他在京城追查逆藥閣時犧牲的線人。
原來白術和京城的逆藥閣追查早有關聯。他心裏猛地一亮。白術不是被動擋了路,他或許一直在暗中調查逆藥閣,才招來了殺身之禍。
“先生,我們接下來去哪?”黃連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少年人眼裏的桀驁淡了些,多了些依賴。
甘草合上賬本,轉身看向他,目光堅定:“去三湘藥市。蒼耳子是藥材中轉商,偽藥源頭肯定在藥市附近,找個老藥商問問,說不定能有線索。”
兩人走出院門時,阿膠還跪在屋裏,背影單薄得像張紙。陽光照在她的身上,卻像照不透那層厚厚的陰霾。她抬起頭,望著窗外的老桂樹,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快得讓人抓不住——那笑容裏,有解脫,更有一絲未被察覺的算計。
而城南的回春堂裏,蒼耳子正對著賬本發呆,櫃台上擺著個黑陶罐,裏麵裝著些暗橘色的粉末,與藥渣裏的偽雄黃一模一樣。門外傳來腳步聲,他慌忙把陶罐塞進櫃台下,抬頭時,看見一個穿灰布長衫的人站在門口,鬥笠的陰影遮住了臉,隻露出一雙陰鷙的眼睛。
“阿膠那邊怎麽樣了?”灰布長衫的人開口,聲音沙啞,正是黃連見過的那人。
“放心,她不敢說漏嘴。”蒼耳子諂媚地笑,“雄黃已經被抓了,全推到他身上就行。”
灰布長衫的人冷哼一聲:“別大意,甘草不好對付。要是露了馬腳,你知道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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