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雨夜裏的對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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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後的街巷像被洗過一遍,青石板泛著幽光,水窪裏倒映著灰雲壓頂的天色。甘草將橘紅遞來的紙條折成方寸大小,指尖在紙角輕輕一撚,確認無誤後,塞進左袖內袋。那紙薄如蟬翼,卻重若千鈞——上麵記著三筆藥材出入賬目,日期、數量、收貨人姓名皆用暗語標注,唯有熟悉藥市黑線的人才能讀懂。
    他與黃連並肩走至藥市口,少年抱著厚厚一摞醫案筆記,書頁邊角已被雨水浸得微卷。黃連抬頭看了眼天色,低聲道:“這雨怕是要再下一陣。”
    甘草點頭,目光掠過街對麵那家掛著褪色布幌的“百草堂”,簷下垂著幾串幹枯的藥枝,風吹時發出沙沙聲,像是誰在低語咒文。
    “你去潤安堂交差吧。”甘草說,“我還有事。”
    黃連應了一聲,轉身離去。腳步踏在石板上聲音清脆,背影很快隱入巷角霧氣之中。甘草立於原地片刻,忽覺袖中紙條似有餘溫,仿佛它承載的秘密正在悄然發酵。
    他邁步朝百草堂走去。
    門楣低矮,門檻已磨出凹痕,推門時木軸吱呀作響,驚動了櫃台後低頭撥算盤的蒼耳子。那人年近五旬,瘦臉窄額,一雙眼睛深陷在眉骨之下,此刻抬眼望來,眉頭微蹙,隨即堆出笑意,動作熟練得近乎本能:
    “先生麵生,可是抓藥?”
    甘草不答,隻從懷中取出一小包東西,解開油紙,倒在櫃台上。粉末呈淡黃色,顆粒細密,在昏黃燈下泛著詭異的光澤。
    “這成色,別人開三錢銀子一兩。”他聲音平緩,如同講述天氣,“你若收二錢五,我全要了。”
    蒼耳子眯眼細看,指尖撚起一點粉末,湊近鼻端輕嗅。片刻後,他放下手,笑容未變,語氣卻冷了幾分:
    “這貨色不幹淨,官府正查,我們小藥鋪不敢碰。”
    甘草不動聲色:“哦?可聽說你上月收過一批,還換了二十兩銀票——橘紅先生親眼見輕粉拿來的。”
    話音落下的刹那,蒼耳子的手指猛地一頓。算盤珠子輕輕一顫,一顆滾落,在木櫃上彈跳兩下,掉進縫隙裏,再也尋不見。
    空氣凝滯了一瞬。
    蒼耳子緩緩抬頭,額角滲出細汗,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我不知你說什麽輕粉。藥材往來,都是正經渠道,哪有私下交易?”
    甘草往前半步,壓低聲音:“阿膠找你牽線,要的是毒性大、又像正品的雄黃。她給了十兩銀子好處費,你轉手找了輕粉造偽藥——這筆賬,要不要我替你算清楚?”
    “砰!”蒼耳子猛然站起,椅子在地麵劃出刺耳聲響。他臉色漲紅,眼中怒意翻湧:“你血口噴人!我與阿膠素無往來,更不曾經手偽藥!你要查案,拿憑證來,別在這兒空口白牙汙人清白!”
    甘草冷笑,從袖中抽出那張紙條,攤在櫃台上。墨跡雖淡,字跡清晰可辨:每月初七,北方‘附子’收貨;地址以“鬆林渡口第三柳”代稱;送貨人為“陳氏老藥工”,實為蒼耳子化名。
    “你每月向北方‘附子’送一批‘藥材’,收件人名字都寫明了。”甘草盯著他的眼睛,“送貨日期,正好是偽雄黃流入市麵的時候。你當官府真查不到?還是以為死無對證,就沒人敢動你?”
    蒼耳子盯著紙條,呼吸急促起來,手指微微發抖。他忽然伸手欲搶,卻被甘草搶先收起。
    “藥不是我下的!”他終於開口,聲音嘶啞,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是阿膠找我,說要換一副‘能見效’的雄黃,給十兩銀子。我隻負責牽線,讓她去找輕粉拿貨……她親口說,這是為了治白術的病,不會出事!”
    “她怎麽知道輕粉?”甘草追問。
    “我……我提過一次。”蒼耳子低下頭,眼神躲閃,“早年他在我這兒賣過礦石粉,說是煉丹用。後來阿膠問起哪裏能弄到‘特別的藥’,我就說了這個名字。”
    “她拿了貨,怎麽用?”
    “我不知道!”蒼耳子搖頭,慌亂地搓著手,“她隻說會安排。我也沒再問——她是個寡婦,又是潤安堂的主母,誰會想到她敢動手?”
    甘草盯著他良久,屋內隻剩風穿簷下藥枝的摩擦聲,像蛇遊過枯葉。
    “你當自己隻是牽線?”他緩緩道,“偽藥致死,你是共犯。若不老實交代,明日你就不是坐在這櫃台後,而是跪在衙門大堂上。”
    蒼耳子頹然坐下,雙手撐住額頭,指節發白,整個人仿佛瞬間老了十歲。
    “我說完了……真的都說完了。”
    甘草不再多言,轉身離去。門外天色已暗,雲層低垂,風卷著濕氣撲麵而來,帶著泥土與腐葉的氣息。他徑直走向阿膠所居的小院。
    那院子藏在城西偏僻角落,牆皮剝落,門框歪斜。院門虛掩,屋內燈火昏黃,油燈芯劈啪一聲炸出火星。阿膠正坐在燈下縫補衣裳,針線在粗布上穿梭,動作機械而僵硬,仿佛靈魂早已抽離軀殼。
    聽見腳步聲,她沒有抬頭。
    “你來做什麽?”聲音冷淡,像井底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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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蒼耳子招了。”甘草站在門檻內,語氣平靜,“你說要換雄黃,給了他十兩銀子。他帶你去找輕粉,你拿回黑陶罐,把偽藥混進白術的方子裏。”
    阿膠的針尖猛地一頓,紮進手指。血珠沁出,她卻不抽手,任由血滴落在布麵上,洇開一朵暗紅,宛如秋日凋零的楓葉。
    “胡說。”她終於抬頭,目光銳利如刀,“我收的是朱砂,用來祭他父親。你說的什麽輕粉、偽藥,我聽不懂。”
    甘草從懷中取出一塊銀錠,放在桌上。紋路清晰,火印完整,正是市麵上流通的十兩官銀。
    “十兩紋銀,還沒花完。”他說,“蒼耳子說,是你親手交給他定金。”
    阿膠盯著銀錠,嘴角抽動了一下:“銀子人人都有。你想栽贓,也得找個像樣的理由。”
    話音未落,甘草忽地上前一步,一把抓住她左袖邊緣,用力一扯。幾粒灰白色粉末簌簌落下,在燈下泛著微光。
    “這是輕粉殘留。”他聲音沉冷,“水銀與白礬煉藥時獨有的痕跡。偽雄黃裏有,你袖口也有——你當心機周密,卻忘了煉藥時沾上的粉,洗不幹淨。”
    阿膠渾身一震,猛地甩手後退。茶杯被帶翻,摔在地上碎裂,瓷片四濺。她嘴唇顫抖,眼中閃過一絲驚惶,卻又強自鎮定:
    “你瘋了!憑這點灰土就想定我的罪?”
    “不止這些。”甘草步步逼近,聲音低如耳語,卻字字如釘:
    “你怨恨白術立遺囑,將鋪子留給外人,不給你兒子。你早想除他,隻缺機會。逆藥閣盯上糧鋪截他們藥路,你也盯上了這個時機——借刀殺人,既報私仇,又不留痕跡。”
    “我沒有!”阿膠尖叫,聲音撕裂夜空,“我不是凶手!我隻是……隻是想讓他吃點苦頭,沒想他死!”
    她話音未落,突然抬手,將藏在袖中的某物狠狠擲向院角泥地。那東西砸在濕土上,發出悶響,隨即被雨水淹沒。
    甘草立刻衝出屋外。
    雨已開始落下,起初稀疏,轉瞬傾盆。他蹲在牆根處,用手扒開爛葉與浮土。指尖觸到一塊硬物,濕滑冰冷。
    他將其拾起,抹去泥汙。是一塊殘缺的木牌,約拇指長短,邊緣焦灼,似曾遭火焚。正麵刻著一個字——“逆”。
    筆畫粗糲,力道極深,像是用鈍器反複刻鑿而成。材質為普通鬆木,但紋理粗糙,與尋常木片不同。更令人警覺的是,背麵沾著一層極薄的暗紅色粉末,經雨水衝刷仍未完全脫落——正是偽雄黃的殘留。
    甘草握緊木牌,雨水順著指縫流下。他記得白術書房中那枚銅片,紋路與此木牌隱約相似。一個名字浮現在腦海——附子。
    那是北方最大的地下藥材販子,專營毒藥、禁藥、偽藥,行蹤詭秘,從未露麵。而如今,線索竟直指此人。
    院內傳來嘈雜腳步聲。幾名衙役聞訊趕來,破門而入,迅速控製住阿膠。她掙紮嘶喊,臉上淚痕交錯,口中仍在辯解,卻已不成語句。
    蒼耳子也被另一隊衙役押出百草堂,雙手反綁,頭顱低垂。兩人皆未再開口。
    甘草站在院中,雨水打濕衣襟,木牌緊貼掌心。他仰頭望著漆黑天空,思緒如潮。
    白術之死,表麵看是舊疾複發,實則中毒已久。每日服用的補氣湯中,雄黃劑量緩慢增加,輔以輕粉催化毒性,使人慢性衰竭,症狀與肺癆無異。若非橘紅偶然發現藥渣異常,送去化驗,真相或將永埋塵土。
    而幕後之人,並非隻為財利。
    逆藥閣近年來屢次挑釁各大藥堂,切斷藥材供應,逼迫同行低頭。此次偽雄黃案,既是報複,也是試探。他們選中潤安堂,因白術剛愎自用,拒與逆藥閣合作;選中阿膠,因她心懷私怨,易於操控。
    可真正的操盤手,仍是那個隱藏在北方雪原深處的“附子”。
    甘草閉上眼,腦中浮現三年前那一幕:風雪夜,邊境小鎮,一座廢棄藥坊。他追蹤一名販賣砒霜的遊方郎中,最終隻找到一具燒焦的屍體,身旁散落幾片燒焦的木牌,皆刻著“逆”字。
    當時無人知曉其意。
    如今,這塊新出土的木牌,竟與當年如出一轍。
    他將木牌收入懷中,轉身邁步。
    院門外,一道廟影隱在雨幕深處。那是座荒廢已久的藥王廟,香火斷絕多年,門前石獅斷裂一角,藤蔓纏繞梁柱。據傳,每逢陰雨之夜,廟中仍有誦經聲傳出,說是冤魂不散。
    甘草駐足片刻,忽覺袖中紙條微微發熱。
    他取出展開,發現原本空白的背麵,竟浮現出一行極淡的朱砂小字,似以特殊藥水書寫,遇濕方顯:
    “鬆林渡口,第七夜,舟不過江。”
    字跡娟秀,卻是女子手筆。
    他心頭一凜。
    這不是橘紅的筆跡,也不是任何已知線人的風格。這行字,分明是被人提前設局,等今日雨水喚醒。
    是誰?為何留下線索?
    他想起阿膠擲出木牌前那一瞬的眼神——驚懼中夾雜解脫,仿佛終於卸下重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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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許,她並非主謀,而隻是棋子。
    更深的陰謀,藏在“附子”背後。
    甘草收好紙條,緩步走入雨幕。街道空寂,唯有簷下藥幌隨風擺動,發出沙沙輕響,如同低語。
    他知道,這場風雨不會停歇。
    明日,他將啟程北上,赴鬆林渡口。
    而在那之前,他還需再見一人——橘紅。
    回到住處時已是深夜。油燈搖曳,桌上留著一張字條,墨跡未幹:
    “我在老槐樹下等你。”
    甘草披衣而出。
    城東老槐樹已有百年,枝幹虯曲,樹洞深如幽井。遠遠便見一人倚樹而立,鬥篷遮麵,手中握著一本破舊藥典。
    “你來了。”橘紅摘下兜帽,露出清瘦麵容,眼角有一道淺疤,是早年試藥留下的印記。
    “你知道我要問什麽。”甘草直視她雙眼。
    橘紅沉默片刻,翻開藥典第一頁。紙上繪著一幅地圖,線條繁複,標注著數十個藥市、驛站、渡口。其中三條紅線交匯於一處——鬆林渡口。
    “這不是我個人發現的。”她說,“是三年前一位死去的老藥師托付給我的。他曾參與朝廷秘密製藥計劃,後來發現有人利用項目製造毒藥,上報無果,被迫逃亡。他在臨終前告訴我:‘逆藥閣存在已久,他們的目標不是錢財,而是掌控整個藥材命脈。’”
    “附子,就是執行者之一。”
    “那你為何現在才說?”甘草問。
    “因為時機未到。”橘紅合上書,“直到今天,我才確認,那塊木牌上的‘逆’字,與老藥師留下的圖騰一致。而且……”她頓了頓,“我查過阿膠的兒子。他根本不在本地讀書,早在半年前就被送往北方——很可能是作為人質,換取阿膠的合作。”
    甘草瞳孔微縮。
    原來如此。
    阿膠並非出於私怨,而是被脅迫行事。她的反抗,僅限於留下這塊木牌,試圖讓真相浮出水麵。
    “你打算怎麽辦?”橘紅問。
    “去鬆林渡口。”甘草道,“第七夜,舟不過江——這是警告,也是邀請。”
    “危險。”
    “我知道。”
    “那你帶上這個。”橘紅遞出一枚銅片,樣式古樸,正麵刻著“解”字,背麵紋路與木牌驚人相似。
    “這是我師父留下的信物。據說,持此物者,可在危急時刻換取一次活命機會。”
    甘草接過,放入懷中。
    兩人佇立樹下,雨絲斜織,打濕肩頭。
    “你還記得白術說過的話嗎?”橘紅忽然輕聲問。
    “哪一句?”
    “‘藥有三分毒,人心七分險。治病易,治人難。’”
    甘草默然。
    良久,他轉身離去,身影漸隱於夜雨之中。
    風穿過破敗的院牆,吹動屋簷下懸掛的舊藥幌。那塊木牌上的“逆”字,在雨水中漸漸模糊。
    而在千裏之外的北方雪原,一座孤峰之上,一間茅屋靜靜矗立。窗內燭火搖曳,一人端坐案前,手中正摩挲著一塊相同的木牌。
    他低聲念道:
    “第七夜,舟不過江……客人,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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