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輕粉現,毒心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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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絲漸歇,簷角滴水聲斷續敲在青石上。甘草立於老槐樹下,手中銅片邊緣已被掌心汗意浸潤。他未回頭,隻道:“時候到了。”
    荊芥從暗處走出,鬥篷微濕,腰間鐵尺垂穩。他低聲道:“破廟四周已布下人手,黃連也按你說的,帶了藥攤去守著。”
    甘草點頭,將銅片收回懷中,動作輕緩,仿佛怕驚動什麽。他取出一張折疊方正的紙,展開一角,露出“雄黃火試三辨法”七字,墨跡新幹,筆鋒淩厲。
    “這口訣,隻有真正煉過雄黃的人才懂。”他說,“輕粉若還在城中,必會現身。”
    荊芥皺眉:“若他不來?”
    “他會來。”甘草將紙折好,遞過去,“你讓人盯緊廟門兩側枯井與塌牆缺口。他慣走低處,貼牆行,不踏明光。”
    荊芥接過紙,轉身欲走。
    “等等。”甘草抬手,“別傷他命。我要他開口。”
    破廟外,黃連已在殘垣邊擺開藥攤。幾張粗布鋪地,上麵陳列數味常見藥材:茯苓、甘草、陳皮。他坐得端正,麵前放一陶罐,罐身刻著模糊藥紋,無人識得來曆。
    他清了清嗓子,朗聲念道:
    “一辨火燃煙色青,二辨水浸液澄明,三辨研末貼舌生麻——此為真雄黃三驗!”
    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在空曠廢廟前回蕩。
    廟內無動靜。風掠過斷梁,吹起塵灰。
    黃連再念一遍,語氣加重。
    這一次,廟門陰影裏,一道人影悄然移動。灰布衫,袖口磨損,右手拇指缺了一截。那人貼牆而立,目光死死盯住黃連麵前的陶罐。
    他認得那紋路——是他三年前親手刻在模具上的記號,用於區分不同批次的礦粉。
    黃連察覺視線,抬頭望去,正對上一雙陰冷的眼睛。
    “這位先生,可是要買藥?”他問,聲音平穩。
    那人不答,隻緩緩走近,蹲下身,伸手欲摸陶罐。
    “慢著。”黃連側身擋住,“此罐不賣。”
    “你從哪得來的?”那人終於開口,嗓音沙啞如磨石。
    “師父給的。”黃連直視他,“他說,用這罐熬出的雄黃湯,最是純正。”
    “你師父是誰?”
    “姓雄,名黃。”黃連頓了頓,“人都叫他雄黃先生。”
    那人瞳孔驟縮,猛地站起,轉身就走。
    黃連不動,隻提高聲音:“先生若識得此罐,想必也知道‘火試三辨’為何物。如今市麵上偽雄黃泛濫,唯有這口訣能辨真假——您說是不是,輕粉先生?”
    話音落,廟牆四周驟然躍出數名衙役,刀鞘拍地,圍成半圓。
    荊芥從斷柱後走出,手按鐵尺:“輕粉,你已無路可退。”
    那人背靠殘壁,臉色鐵青,忽然冷笑:“你們抓錯人了。我隻是個賣礦石的。”
    “那你為何見罐就逃?”荊芥逼近一步,“且你袖口沾的白灰,正是輕粉煉製時留下的堿屑——洗十遍也去不淨。”
    輕粉低頭看袖,指尖撚起一點粉末,眼神微動。
    甘草此時步入場中,手中提一隻鉛粉罐,罐口封蠟完好,標簽空白。
    “你造的偽雄黃,用的就是這種罐。”他說,“阿膠從蒼耳子手裏接貨,轉頭便將真雄黃換下,換成你做的假貨。每日添一分毒,三個月,足以讓一個肺弱之人暴斃如癆症。”
    輕粉冷笑:“憑一個罐子,就想定我的罪?”
    甘草不語,從袖中取出一紙供詞,展開,正是蒼耳子畫押的筆錄。上麵清楚寫著:“輕粉接單,二十兩定金,尾款未付,貨由灰衣人自取。”
    “你拿了定金,卻沒拿到尾款。”甘草盯著他,“因為你做的偽雄黃出了紕漏——火試時煙偏紅,懂行的一看便知是摻了朱砂粉。阿膠不敢用,壓在櫃底半月,直到白術病重,才冒險換入藥方。”
    輕粉嘴角抽搐了一下。
    “你本可全身而退。”甘草繼續道,“但你昨夜潛入阿膠院中,想取回那批未付尾款的偽藥。可惜,她已將黑陶罐交出,還留下了你的名字。”
    “我沒有!”輕粉突然吼出,“我隻做礦粉!誰拿去造假,與我無關!”
    甘草緩緩打開鉛粉罐,倒出少許粉末於掌心。灰白微黃,顆粒細密。
    “這是你在北巷舊窯煉的第三批貨。”他說,“我查過你過去三年的出貨記錄——每批都少報重量,實則私留三成。這些,就是你賣給阿膠的‘特製雄黃’。”
    他攤開手掌,迎向晨光。
    “你煉粉時習慣加半錢白礬,以增光澤。而這粉末中,白礬含量恰是半錢。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藥理。”
    輕粉盯著那粉末,呼吸漸重。
    甘草又取出一塊木牌,正是昨夜阿膠擲出的那塊,背麵殘留暗紅粉末。
    “這‘逆’字,是你刻的吧?”他說,“你曾是官辦藥坊的匠人,因私煉禁藥被逐。後來你發現有人收這種刻字木牌,便開始接活——偽造藥材,換取活路。”
    輕粉沉默良久,忽然笑了:“好,好一個甘草。你不是大夫,是劊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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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隻是問真相。”甘草收起木牌,“你現在招,還能免去鞭刑。”
    輕粉抬頭,眼中戾氣翻湧,終化作一聲長歎:“是我做的。阿膠找上門,說要一副‘像真的一樣’的雄黃。我問她用途,她說治丈夫舊疾。我信了。”
    “然後呢?”
    “我做了三罐,她先付十兩,說事成再付餘款。可後來她突然停用,說是藥性太烈。我去找她要錢,她推說還沒動手——直到前日,她派人傳話,說白術已死,讓我去取罐子回來。”
    “你去了?”
    “去了。可罐子不在她屋裏,衙役已經封了房。我在院外等了一夜,今早聽見你們審她,才知她把事全推到我頭上。”
    甘草凝視他片刻,忽道:“你若真不知情,為何昨夜出現在她院外?”
    輕粉閉眼:“我想拿回那批粉。那些罐子上有我的刻痕,一旦被查,我必死無疑。”
    甘草點頭,示意衙役將其押下。
    “帶他去審訊棚。”他對荊芥說,“我要他親筆寫下供詞。”
    晨光初透,臨時審訊棚設於衙門外空地。一張木桌,兩把椅子,牆上釘著幾張證物圖。輕粉被縛於椅上,手腕鎖鏈垂地。
    甘草將鉛粉罐置於桌上,又鋪開白紙。
    “寫。”他說,“你受阿膠雇傭,製造偽雄黃,共計三罐,每罐重十二兩,成分為水銀粉、朱砂末、白礬半錢,輔以石灰調色。交付時間,上月十四。”
    輕粉不語。
    甘草拿起罐子,旋開蓋子,倒出粉末於瓷碟,再取一根銀針插入其中。片刻後抽出,針尖發黑。
    “銀針變黑,證明含汞。”他說,“這是死證。你不寫,我也能定你死罪。”
    輕粉終於提筆,一字一句寫下供詞,末了按上指印。
    甘草收起供狀,轉身離去。
    阿膠囚室在衙門西側,鐵欄森然。她蜷坐角落,發亂衣損,雙目紅腫。
    甘草走進來,將供詞攤在欄前小幾上。
    “輕粉招了。”他說,“他說你親手接過黑陶罐,說過一句話:‘換湯不換方,隻換藥底。’”
    阿膠身體一震。
    甘草又取出鉛粉罐,放在供詞旁:“這罐口螺紋,與你藏銀匣內壁刮痕完全吻合。你曾在匣中調配偽藥,每次取一錢,混入每日煎藥的雄黃裏。”
    阿膠猛然抬頭,眼中閃過驚懼。
    “你恨白術立遺囑,不給你兒子留鋪子。”甘草聲音不高,“你等了十幾年,忍了十幾年,終於等到他病重。你借逆藥閣斷藥之機,換入偽雄黃,讓他慢慢毒發,死得像癆病一樣。”
    “我沒有!”阿膠嘶喊,“我隻是想讓他吃點苦頭!我沒想他死!”
    “可你每天多撒半錢毒粉。”甘草盯著她,“連續四十天。這不是報複,是謀殺。”
    阿膠癱軟在地,雙手摳住地麵,指甲斷裂。
    “他說過……他說過要把鋪子給我兒子……結果臨了,卻給了外人……我隻是……隻是想讓他改主意……”
    “所以你就用毒?”甘草俯身,“你知道白術肺弱,不能受激。你明知偽雄黃會催發內疾,還日日下藥。你不是失手,是算準了。”
    阿膠伏地痛哭,肩膀劇烈起伏。
    “我承認……我換了藥……我往湯裏撒了假雄黃……是我害死了他……”
    甘草收起供詞與罐子,轉身走向鐵門。
    身後,阿膠抬起淚臉,聲音破碎:“你贏了……你什麽都查到了……可你告訴我……若換作是你……看著兒子被人奪走一切……你又能忍多久?”
    甘草腳步未停。
    他走出囚室,陽光刺眼。荊芥迎上來,接過證據袋。
    “送去知府。”甘草說。
    黃連站在衙門外石階下,手中抱著醫案筆記,抬頭望來。
    甘草走下台階,將鉛粉罐交到他手中。
    黃連低頭看著罐子,手指撫過罐口螺紋。
    一滴水落在罐蓋上,隨即又是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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