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西山道,寒霧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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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車輪軸碾過冰殼,發出細裂之聲。甘草右手仍抵在藥囊暗格處,指腹壓著油紙包角。那道橫貫“後殿”的刻痕已收入記憶,無需再看。他將暖爐格中的炭塊又往裏推了半寸,確保拓紋紙稿徹底掩埋。
    密林漸疏,霧卻更濃。前方岔道立著一根朽木樁,斜插地麵,頂端削尖,似曾掛過什麽東西,如今隻剩半截麻繩在風中輕晃。車夫勒韁,回頭道:“西山道隻此一條,過了嶺便是柴胡寮。”
    甘草點頭,掀簾下車。他從藥囊取出一塊桐油紙裹的炭,遞給車夫:“你不必等我。”
    車夫遲疑:“這霧……怕是連路都辨不得。”
    “正因霧重,才要步行。”甘草解下肩上藥囊,背帶纏繞兩圈紮緊,“人在車上,眼被遮;腳踩實地,心才穩。”
    他沿坡而上,足音沉實。霧氣吸著衣襟,濕冷貼膚。行至半山,忽見一人自崖側小徑轉出,肩扛竹簍,簍中盛滿枯枝與斷根,眉骨覆霜,鼻尖通紅。那人見他獨行,略一停步,欲避。
    甘草不疾不徐迎上前,從懷中取出另一塊炭,遞出:“寒天采藥,火種難得。這點東西,換一句實話。”
    那人盯著炭塊,片刻後接過,揣入懷中。他打量甘草一眼:“官家?”
    “醫者。”
    “那你來錯了地方。”藥農搖頭,“柴胡大夫三日前就不見了。寮裏沒人,山裏也沒人敢去碰他的藥案。”
    甘草不動聲色:“他走前可曾接診?”
    藥農沉默片刻,終是開口:“有個女人,黑衣蒙麵,咳得厲害,血沫沾了半片袖子。柴大夫給她開了方子,說是柴芩湯加減。可配完藥,他站在灶台前說了句——‘藥不缺,缺的是引’。”
    甘草呼吸微滯。
    “我不懂藥理。”藥農搓著手,“但他說這話時,眼神像在等人。我還問了一句‘啥叫引’,他說:‘無甘則散而不收,終難固本。’”
    甘草緩緩閉眼,又睜開。
    甘——非泛指甘味,而是特指一味藥。是他自己。
    逆藥閣從未打算單靠集齊十二味引藥成劑。他們需要一個活的“甘草”,一個能調和諸毒、使控心劑真正成型的人。擄走柴胡,隻為逼他現身。而這局,從他踏入太醫院那一刻起,或許就已經布下。
    他再問:“那女人後來呢?”
    “走了。”藥農指向後嶺,“翻崖下去的。柴大夫當晚就沒合眼,第二日清早,人就沒了影。”
    “你可記得她留下什麽?物件、氣味、腳步聲?”
    藥農皺眉思索,忽而道:“她坐過的凳子,有股味兒。”
    “什麽味?”
    “像是海風曬透礁石後的腥,混著點腐草氣。我聞了一鼻子,嗆得直咳。”
    甘草心頭一震。
    海藻島。
    清單上寫著“海藻 總舵”,那是逆藥閣的中樞所在。若此人來自海藻島,說明總舵已派人北上,直接介入此案。柴胡不是失蹤,是被劫走作為人質,用以脅迫他完成最終配方。
    他謝過藥農,留下名姓:“若想起別的,可托蘆根傳信。”
    藥農點頭,轉身欲走,忽又停下:“還有一事。昨夜有人在寮外燒紙,火光映著牆,影子不像一個人。”
    “幾個人?”
    “說不清。影子疊在一起,像在拜什麽。”
    甘草不再多問,繼續上山。
    霧愈濃,山路幾不可辨。他依草圖所示方位前行,終於望見一片低矮屋舍嵌於山坳。柴胡寮到了。
    院門虛掩,門軸歪斜。他未推門,先察兩側土階。泥地凍硬,無新足跡。簷下蛛網完整,窗欞無損,門環亦無刮擦痕跡。非外力強闖。
    他推門入內。
    堂屋空寂,藥櫃半開,抽屜錯位,但無翻亂之相,反倒像是有人匆忙取物後刻意歸整。案台積塵,唯硯台旁一方寸之地幹淨,顯是常有人伏案書寫。
    他走向藥案,目光掃過殘方廢紙。忽覺硯底微凸,探手一揭,抽出一張折角字條。墨跡未幹:
    “柴芩湯需甘草和”。
    字跡工整,筆鋒平穩,卻不似柴胡平日潦草急促的手書。更異者,落筆處墨色微暈,似寫時手有顫抖。
    他放下字條,轉向灶台。鍋冷灰盡,灶口殘留半塊未燃盡的柴。他蹲下身,撥開灰燼,在灶膛角落拾起一隻粗陶碗。碗底尚餘薄層藥漬,呈暗褐色。
    他俯首輕嗅。
    初為柴胡之辛、黃芩之苦,繼而一絲腥氣浮出——如潮退後岩縫中久存的海藻,又似鹹風浸透骨殖的陳年氣息。正是藥農所言之味,亦與海藻島氣息吻合。
    他指尖蘸藥漬,撚動數下,觸感微黏,非尋常煎煮殘留。此藥曾反複熬製,且加入某種外來輔料。
    他起身,環視屋內。
    牆上懸一幅《本草山居圖》,畫中采藥人立於崖邊,手持一株柴胡。他走近細看,發現畫框右下角有輕微撬痕,木漆剝落。伸手一按,畫框鬆動,後壁竟藏一小格。
    他未即刻開啟,隻退後半步,將陶碗置於案上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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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門外傳來窸窣聲。
    落葉被踩碎的聲音,極輕,卻連續不斷,由遠及近。
    他不動,耳廓微動。
    腳步止於門前。
    門,又被推開了一線。
    一道身影立在霧中。
    青布短襖,發髻粗挽,手中提一隻竹籃,內盛幾株帶泥的草藥。女子約三十出歲,麵容清瘦,見屋內有人,不驚不懼,隻道:“你是來找柴大夫的?”
    甘草點頭。
    “找不到了。”女子跨步入內,將籃子放在桌邊,“他已經三天沒回來。昨夜我送來些鮮藥,門就這樣開著,碗也沒洗。”
    “你認得他?”
    “我是青蒿,住後嶺腳下。每月初七,他都來收我采的夏枯草。”
    甘草目光落在籃中草藥上。根部泥土濕潤,夾雜細砂與貝殼碎屑——非本地土質。
    “你從海邊采的?”
    青蒿一頓:“你怎麽知道?”
    “這土,含鹽。”
    她低頭看籃,隨即道:“我去的是北灘。那一帶荒,但草藥長得旺。前日我在礁石縫裏挖到一株老柴胡,想著給他補方用,就送來了。”
    甘草問:“你來時,可見外麵有人?”
    “沒有。”她搖頭,“但今早放牛的孩子說,天沒亮時,看見兩個人抬著擔架上了後嶺,往斷魂崖去了。”
    “擔架上是什麽?”
    “不知道。孩子不敢近,隻說蓋著黑布,一角露出一隻手,青紫色。”
    甘草眼神一凝。
    中毒之征。
    他轉向藥案,拿起那張字條,遞向青蒿:“你見過這字?”
    青蒿接過,端詳片刻:“不像柴大夫寫的。他寫字愛連筆,這個太規整。”
    “那你知道誰會這樣寫?”
    她搖頭,忽而想起什麽:“倒是有一次,他提起過一個‘執律人’。說那人管著藥錄,字必須正,話必須簡,錯一字,罰抄百遍。”
    甘草默然。
    執律人——海藻島特有的職位,專司典籍校勘與刑罰執行。此人若至西山,意味著逆藥閣不僅派人前來,且派出了核心成員。
    他將字條收回,放入內袋。
    青蒿看著他:“你要是想查清楚,最好別碰灶上的碗。”
    “為何?”
    “它沒洗,是因為柴大夫從不讓人動他的藥器。可昨天,這碗被人洗過一次,又故意倒上殘藥擺回去。”
    甘草猛地回頭。
    碗沿一圈水漬尚未全幹,內壁清洗痕跡分明,唯有底部殘留藥漬未經刷洗——作偽之相。
    有人來過。
    不止來過,還試圖偽造現場,誤導追查方向。
    他再次看向畫框暗格。
    此刻,他仍未開啟。
    他知道,一旦打開,可能觸發機關,也可能暴露自己已至的消息。
    他緩緩將手收回,轉而走到門邊,對外麵的霧看了一眼。
    然後,他從藥囊取出鹿茸所贈的炭塊,掰下一小段,投入灶膛。
    火未生,但他需要一點聲音。
    炭塊落地,發出清脆一響。
    就在那一瞬,他猛然回身,手指疾出,掀開畫框後的小格。
    格中無物。
    唯有一縷極淡的煙線,自格底小孔緩緩升起,如絲如縷,直向屋頂通風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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