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西山霧,寮中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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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絲升至屋頂,細若遊絲,向通風口蜿蜒而去。甘草指尖尚懸於畫框後壁小格邊緣,指腹已沾上一層灰白粉末。他不動聲色收回手,袖角輕拂過門檻,目光卻落向灶台旁那半塊未燃盡的柴。
青蒿正低頭整理竹籃裏的夏枯草,根部泥屑簌簌落在地上。她沒察覺甘草的動作,隻道:“這藥得趁濕攤開,不然會悶壞。”
甘草應了一聲,緩步退離畫框,順手撥動灶膛裏鹿茸所贈的炭塊。炭與灰相撞,發出輕微碎裂聲。青蒿抬頭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
他借聲掩行,從藥囊取出一片薄棉紙,俯身貼近門縫。門檻木紋間嵌著一道細隙,他將紙覆其上,掌心輕壓。片刻後揭起,紙上粘附同色粉末,其中夾雜微小金屬碎屑,形如“逆”字殘角,邊緣銳利,似由利器刮削而下。
他收紙入懷,目光掃過藥案。硯台旁那張折角字條仍在原處,“柴芩湯需甘草和”七字墨跡未幹。他不再看它,轉而拉開抽屜,翻動幾冊殘方廢紙,動作看似隨意,實則留意每一寸紙頁疊壓痕跡。
堂屋靜了下來。
青蒿忽道:“你不是來采藥的。”
“不是。”
“也不是看病的。”
“也不是。”
她停頓片刻:“那你到底是誰?”
“一個想弄清柴胡為何失蹤的人。”
她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終是轉身走向內室方向:“黃芩在等你。”
話音未落,一道身影已立於診室門前。黃芩手持藥杵,杵尖還沾著些許搗碎的黃連渣,目光冷峻,未開口,先打量甘草手中藥囊與衣襟褶皺。
“擅入診室,何意?”他問。
甘草不答,隻將字條遞出:“此非柴胡筆跡,我欲查他最後接診之人。”
黃芩接過字條,拇指摩挲墨痕,良久不語。藥杵垂下,杵底輕點地麵。
“你既知此方,”他終於開口,“便該知道……那夜來的不是病人。”
甘草目光一凝。
“黑衣男,蒙麵,扶著個咳血的女人。”黃芩側身讓開,“他說同伴肝肺受損,要‘迷魂解劑’。柴胡說沒有。他們爭執起來,提到了‘海藻島’。”
甘草跨步入內。
診室狹小,四壁皆為藥櫃,櫃門緊閉,鎖扣完好。中央一張舊案,上置病曆簿、筆架與一方鎮紙。他直奔案前,翻開簿冊。
紙頁被刻意翻至空白,連續三頁無字。但他察覺第三頁邊緣微翹,紙色略深,顯係重貼偽裝。他以指甲沿縫輕挑,紙麵緩緩掀起——
原頁顯露:
“三日前,黑衣男攜咳血者求診,言‘同伴肝肺受損’。索‘迷魂解劑’,柴拒。談‘海藻島’事,言語激烈。次日晨,人去寮空。”
末尾另有一行小字,墨色稍淺,似事後補寫:
“藥石難醫,疑藥毒。”
甘草合上簿冊,指尖抵住鎮紙邊緣。鎮紙為青石所製,表麵光滑,底部卻有細微刮痕,呈“逆”字輪廓,與江北半夏莊藥窖桐木箱上印記一致。
他不動聲色將簿冊歸位,轉身時瞥見牆角藥櫃最底層抽屜虛掩一線。他蹲下身,拉開抽屜——空無一物,唯櫃底殘留些許灰白粉末,氣味與門檻所取相同:海藻腥氣混著金屬鏽味。
他取出一小撮置於舌尖。
舌根瞬時發麻,喉間微滯,神誌如被薄霧籠罩。他閉目凝神,呼吸放緩,約半盞茶工夫,麻痹感漸退。
確為迷魂藥雛形,未經調和,毒性未全化。缺一味主藥——甘草。
此藥他曾於江北舊案中見過,逆藥閣早期試用於控製藥農心智,後因藥性不穩棄用。今再現西山,非偶然。
他睜眼,望向黃芩:“柴胡可曾提過‘執律人’?”
黃芩點頭:“提過一次。說那人管典籍,字必須正,話必須簡。錯一字,罰抄百遍。”
“他見過?”
“沒見過。但他說,若‘執律人’親至,必有大事。”
甘草默然。
執律人現於西山,意味著逆藥閣中樞已直接介入。柴胡拒供解劑,又談及海藻島秘辛,招致劫持,順理成章。
他轉向門檻,再次查看縫隙。粉末仍在,隨風微微顫動。他從藥囊取出一枚銅鏡碎片,貼地斜照縫隙底部——木紋間嵌著一枚極細的金屬釘,釘頭刻有半個“逆”字,與江北模具殘片吻合。
此釘非固定用,而是機關觸發裝置。煙絲升起,並非僅為示警,更是信號——告知遠處監視者:有人已至寮中,且觸碰暗格。
他起身,環視屋內。
牆上《本草山居圖》依舊懸掛,畫中采藥人手持柴胡立於崖邊。他走近,手指撫過畫框右下角撬痕,輕輕按壓。小格未再開啟,亦無煙絲冒出。
機關已啟動一次,或已失效,或轉入靜默狀態。
他退後兩步,目光落回藥案。
青蒿不知何時已立於門外,手中端著一碗熱藥:“這是柴胡常喝的護肺湯,我煎了一劑,放這兒了。”
她說完便退下,未進屋。
甘草未動那碗藥,隻將病曆簿重新夾回原冊,動作緩慢,確保每一頁歸位順序如初。他袖中藏著那片沾粉棉紙,另一手探入藥囊,取出一小包早年留存的藜蘆末——此藥遇迷魂藥可生微光,乃驗毒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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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彈出極細一縷,灑向門檻粉末。
毫無反應。
並非不驗,而是對方早已料到查驗手段。此粉中混有抑光成分,專為防此類試探。
他收手,立於案前。
窗外霧仍未散,風自門縫鑽入,吹動簿冊一角。他伸手壓住紙頁,目光落在“疑藥毒”三字上。
藥毒非泛指,而是特指某種無法以常規藥理化解的毒。柴胡寫下此句時,已知自己無力回天。
他忽然想起一事。
從懷中取出生薑所給太醫院後殿布局圖,展開至角落。草圖邊緣有小字:“庚子年修繕記錄:黃芪監工”。他先前隻道是線索,如今再看,卻發現圖背另有痕跡——極淡的壓印,似由硬物長期擠壓而成。
他將圖翻轉,對光細看。
隱約可見三個字:西山寮。
字跡與病曆簿上補寫“疑藥毒”者如出一轍。
黃芪不僅知曉西山寮存在,且曾親自參與修繕。此人雖已被拘,但其行動軌跡早與逆藥閣交織。西山寮非臨時據點,而是早年布局的一環。
他將圖收回內袋,抬眼望向畫框。
煙絲已斷,通風口再無動靜。
他知道,這間空寮並非終點。
而是風暴眼的中心。
他未動灶火,亦未離屋,隻將病曆簿輕輕推回案角,位置分毫不差。袖中棉紙緊貼肌膚,帶著海風與鐵鏽的氣息。
門外,青蒿的腳步聲漸遠。
屋內,隻剩他一人。
他站在藥案前,手中緊握那頁殘曆,目光落於“疑藥毒”三字。門檻縫隙中的灰白粉末在風中微微顫動,其中一枚金屬碎屑突然輕輕翻轉,露出完整“逆”字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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