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問黃芩,隱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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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草將素紙從灶台石下抽出,未抖落半點灰燼。紙麵平整,字跡幹透,墨痕如刀刻入纖維。他當著黃芩的麵,緩緩展開,一字一句念出驗藥結論:“灰白粉末為迷魂藥半成品,毒性未穩,缺甘草則反噬神智。”
    他停頓,目光不動:“陶罐刻‘逆’,埋於後院,對應庚子年布局。”
    再念:“青蒿葉染粉,或為試驗殘留,或為栽贓流轉。”
    最後一句,聲壓得極低:“執律人將至,柴胡之失,非偶然。”
    黃芩立在診室門口,背靠門框,指節抵住唇角,似要壓住某種即將脫口而出的言語。他的眼底有光閃動,不是驚懼,而是長久壓抑後的震動——這紙上所寫,竟與他心中所藏分毫不差。
    甘草收紙入袖,動作沉穩,仿佛隻是歸檔一份尋常記錄。他向前一步,跨過堂屋中央那道舊木接縫,離黃芩不過三步距離。
    “你說柴胡留字條是為讓人發現……”他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那他為何叮囑你‘若失蹤,藏好《藥毒解要》’?”
    黃芩呼吸一滯。
    這話說得極準,準得像一把薄刃插進記憶深處。他沒料到甘草竟能從自己補寫病曆時那一句輕描淡寫的“他說你會來”中,反推出如此具體的遺言。
    他張了張口,未出聲。
    甘草不催,隻靜立原地,目光如秤,稱量對方每一寸神情的變化。
    良久,黃芩終於開口,嗓音沙啞:“半年前,柴胡去過海邊。”
    “回來後,整日坐在藥案前,盯著青蒿發呆。我問他見了什麽,他不說。隻有一天夜裏,暴雨傾盆,雷聲炸在屋頂,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指甲掐進我腕肉裏。”
    他抬起左手,掌心一道舊疤橫貫生命線,早已結痂泛白。
    “他說:‘若我遭不測,切勿聲張,隻將《藥毒解要》藏於青蒿櫃底夾層,待甘草來取。’”
    甘草未動,但瞳孔微縮。
    他知道這本書。早年聽半夏提過,柴胡私撰《藥毒解要》,專錄禁方、逆方、未成之毒,因其內容悖於醫道,從未刊行。
    “你沒藏。”甘草說。
    “我沒敢。”黃芩低頭,“櫃底夾層已被翻過。有人先到了。”
    他從懷中取出一本薄冊,封麵斑駁,邊角卷曲,題著“藥毒解要”三字,筆鋒頓挫,力透紙背。翻開中間一頁,夾著一張粗麻紙草圖,繪島嶼輪廓,歪斜卻不失形,旁注“海藻島”三字。
    其下,列配方一行:
    柴胡 + 青蒿 + 附子 = 迷魂
    小字補注:缺甘草調和,則傷人神智。
    甘草指尖撫過“甘草”二字,指腹停留片刻。那墨跡略厚,似曾被人反複摩挲。
    “這不是方。”他低聲說,“是鎖。”
    黃芩點頭:“柴胡說,這藥若成,必亂天下。它不治疾,隻控心。服者如傀,行止由人。”
    “逆藥閣派執律人來,命他改方,使藥效可控,可定向驅使。他不肯。”
    “他們便把他帶走了。”
    屋內驟然安靜。風從窗隙鑽入,吹動書頁一角,草圖上的“海藻島”三字輕輕顫動。
    甘草合上冊子,未急收。他望著黃芩,問:“你知道他們會殺你滅口?”
    “我知道。”
    “那你為何現在才說?”
    “因為我一直在等。”
    “等什麽?”
    “等一個人,能看懂‘柴芩湯需甘草和’不隻是方名。”
    甘草默然。
    這句話,表麵是藥方配伍,實則是求救暗語——柴胡、黃芩、甘草,三味藥名並列,唯有甘草為調和之鑰。沒有甘草,此方不成;沒有甘草,迷魂失控。
    他在西山寮煎藥時便已明白:柴胡留下線索,並非隻為揭露陰謀,更是為了確認——誰才是真正能終結這場毒局的人。
    而黃芩,等的就是這個確認。
    “我不是不怕死。”黃芩聲音低下去,“我是怕說了也沒用。若你來了,查不出真相,反倒被牽連進去……那這世上,就再沒人知道迷魂藥是怎麽來的,又該怎樣毀掉。”
    甘草終於伸手,接過《藥毒解要》,收入內袋。布料貼胸,書冊緊貼心口位置。
    “你現在說了。”他語氣平靜,“不是因為不怕死。”
    “是因為你覺得我不一樣。”
    黃芩抬眼。
    兩人對視。無須多言。
    信任在此刻建立,不是因誓言,而是因彼此都看清了對方肩上所負之重。
    甘草轉身走向藥案,取下牆上懸掛的《本草山居圖》。畫框右下角撬痕仍在,小格未啟。他未打開,隻將畫反轉,背麵朝上置於案麵。
    “你昨夜為何替他補寫‘疑藥毒’?”
    “因為那是他最後寫的三個字。”黃芩走近,“他寫完就咳血不止,倒在地上。我扶他起來,他抓著我的手說:‘別讓別人以為是我瘋了……這藥,真的有毒。’”
    “所以他不想留下完整方子?”
    “他想留下警告,又怕被銷毀。於是用病曆簿,偽裝成日常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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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草點頭。柴胡聰明至極——若直接寫下配方,必被清除;但若藏於病曆補記之中,反而可能被忽視,留存下來。
    “執律人何時來的?”
    “就在他寫下那三字的當夜。”
    “幾個人?”
    “兩個。黑袍,蒙麵,腰懸銅牌,刻‘律’字。”
    “帶走他時,可有反抗?”
    “他沒反抗。”黃芩閉了閉眼,“他說了一句:‘你們拿不走完整的方。’然後就被拖走了。”
    甘草手指輕敲案角。節奏緩慢,像是在推演某個尚未浮現的全貌。
    “他們要的是可控迷魂藥。”他低語,“但柴胡毀了核心——他故意不寫甘草的用量與炮製法。”
    “所以他們需要我。”
    黃芩看著他:“你也看出來了。”
    “他們逼柴胡,柴胡寧死不說。現在輪到我。”
    “你來,就是答案。”
    甘草不再說話。他走到灶台邊,掀開銅鍋蓋,殘湯已冷,灰白絮狀物沉於鍋底,如凝固的霧。
    他伸手探入鍋中,指尖沾起一點沉澱,撚開,質地細膩,略帶金屬感。
    “這藥渣裏的粉末,是從哪裏來的?”
    “青蒿櫃。”黃芩答,“柴胡最後一次實驗,用青蒿引附子毒,激發迷魂活性。但他中途停了,說這樣下去,最先瘋的是他自己。”
    “所以粉末是他主動撒的?”
    “是。他想留下痕跡,又不敢明示。”
    甘草將指尖汙漬抹在鍋沿,留下一道淺痕。
    “他們知道他做了什麽?”
    “知道。但他們以為他還藏著完整配方。”
    “其實他已經毀了。”
    “但他留下了線索——隻有你能解開的線索。”
    甘草緩緩直起身。
    他站在灶台前,背影挺直,衣襟垂落,未沾塵土,卻似負千鈞。
    窗外天光漸明,晨霧未散,寮外落葉無聲。
    他從懷中取出生薑所傳草圖,攤於案上,與《藥毒解要》中的海藻島草圖並置。兩者輪廓略有差異,但關鍵標記一致——西岸凹口、北礁石群、中央窪地。
    “這不是地圖。”他低聲道,“是靶心。”
    黃芩站到他身旁,目光落在兩圖交疊處。
    “他們要在海藻島煉藥。”
    “用柴胡的殘方,逼我補全。”
    “而西山寮,隻是開始。”
    甘草收圖,動作利落。他將《藥毒解要》再次貼身藏好,指尖掠過書脊,確認封口嚴密。
    他轉頭看向黃芩。
    “你怕他們回來?”
    黃芩沉默片刻,點頭。
    “那你為何不逃?”
    “逃了,你就找不到真相。”
    “值得嗎?”
    “值得。”
    甘草不再多問。
    他走向堂屋中央,停步,回望整個藥寮——灶台冷寂,藥架空疏,牆角木桶傾倒,殘渣灑地。
    一切如常,卻又處處透著被精心整理過的虛假平靜。
    他立於原地,未動。
    門外,遠處山道上傳來輕微腳步聲,踩碎枯葉,節奏穩定,正朝寮屋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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