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罐裂開的水麵倒映著殘陽，兩半光影如刀割般對峙。甘草凝視片刻，韁繩一收，黑馬調頭疾行，蹄聲踏碎塵土。
    他未歸衙署，直入茯苓藥坊後堂。燈已燃起，燭火搖曳，映得案上紙條墨跡沉黑。他將曲酒所交之物平鋪於燈下，反複審視“藜蘆宮：秘藥已得，茯苓引藥已收”九字。筆鋒確非酸棗仁手筆，然其形可摹，意可借。他取來一方舊絹，以水潤角，再用指腹輕壓原紙邊緣，拓出模糊輪廓，另書一字條，置於袖中。
    隨後喚人傳酸棗仁至密室。
    門閉，香爐點起一炷安神香，煙細而直。酸棗仁立於門側，指尖微顫，目光掃過案上物件，終落於甘草臉上。
    “你讓我來，有何事？”
    甘草不答，隻將袖中偽造紙條輕輕擱在案首，推至她眼前。
    “石菖蒲在酒肆被捕，親口招認你是內應。他說，你曾追問‘若無甘草，可用何代’，又故意留下繡花鞋印與月白絲線，為的是掩人耳目。”
    酸棗仁瞳孔一縮。
    “我沒有——”
    “你還替他取了陳酒，試了藥性。”甘草打斷，“那女子護手的動作，是怕露出指間殘留的遠誌粉。你袖口沾的護指膏，和江南特製配方一致。你在庫房停留時，衣角勾斷的絲線，也與草堆中發現的一模一樣。”
    她喉頭滾動，嘴唇發白。
    “我……我隻是代購一壇酒而已。”
    甘草冷笑：“代購？那你為何三日前便向茯苓索要配方？還特意問起‘甘草緊缺時如何替代’？你以為這是商議備用之策，實則已在測試毒性邊界。缺甘草的茯苓遠誌丸，不是安神藥，是迷魂引。服者初覺心靜，繼而夢亂，三日後神識漸失，唯聽命於投藥之人。”
    酸棗仁退了一步，肩抵牆壁。
    “我不知道會這樣……我以為隻是賣方子換錢……”
    “千兩白銀，夠你下半生衣食無憂。”甘草聲音低沉，“可你也該知道，逆藥閣從不空許富貴。他們讓你動手，是因為你在藥坊行走自如，能近密室，能觸配方。而你答應，是因為你信自己能全身而退。”
    她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我不想害人……我真的不知道這藥會傷命……我隻是……隻是……”
    淚水滾落，砸在青磚上。
    “你說你不知？”甘草俯身，目光如釘，“那你為何在檔案閣登記簿上做手腳？為何事後補錄‘備儲理氣藥’一條？你以為那是掩蓋痕跡，實則暴露了你心虛。真正無辜之人，不會事後添筆。”
    酸棗仁渾身顫抖，終於低頭。
    “是逆藥閣找上我的……一個月前，有人送來銀票五百兩，說隻要我能協助取得配方，並安排一次試藥，尾款五百兩立刻到賬。他們說這隻是商業買賣，不傷人性命……我動了心……我娘病重多年，需名貴藥材續命……我……”
    “所以你就替石菖蒲取酒，讓他帶去廢窯試毒？”
    “是……但他們沒告訴我後果……我隻聽說要用陳酒調和藥性……直到昨夜，我才聽紫蘇葉說起‘缺甘草則燥發’……我才知道……闖了大禍……”
    甘草沉默片刻，緩緩坐下。
    “你現在招認，尚有一線生機。若待官府立案，按《藥刑律》，助逆者同罪——輕則流放邊陲，重則焚身示眾。你若願戴罪立功，我可保你不入監牢。”
    她抬頭，眼中含淚。
    “我能做什麽？”
    “石菖蒲下一步要去哪裏？尾款何時交接？地點在哪？”
    酸棗仁咬唇良久，終是開口：“明日午時……城南廢窯旁的破廟……他會親自來取剩餘銀兩……並帶走最後一批試藥記錄……他說那裏偏僻，無人打擾……也方便焚毀證據……”
    甘草記下時間地點，麵上不動聲色。
    “你可知他帶多少人？持何兵器？”
    “不知……但他慣用毒煙囊，腰間常藏短刃……而且……他身邊總有暗哨……我不知是誰……但我知道，若他察覺有變，必先殺我滅口。”
    甘草點頭：“你暫居西廂靜室，不得外出。我會派人守門，也會告知茯苓，留你於坊中調理身體。隻要你不再妄動，便無人知你曾涉此案。”
    她伏地叩首，聲音哽咽：“多謝……多謝……”
    甘草起身，未扶她，徑直走向門外。
    夜風穿庭，吹動簷下銅鈴一聲輕響。他站在廊下，取出懷中竹簡，就著燈籠微光，將供詞逐字刻錄。末了封緘，係以紅繩。
    子時將至，藥坊內外俱寂。
    他回望西廂，窗紙仍透微光，似有人影未眠。他知道，那一包新研的加甘草安神散，此刻正握在她手中，或許是對過去的懺悔，或許是求生的寄托。
    但他不能心軟。
    明日午時，爐開。
    破廟之中，必有人現身。
    他轉身步入內室，解下佩刀，置於案上。刀柄微涼，刃口已有細痕。他曾以此刀劈開毒灶封泥，也曾用它挑斷陷阱繩索。如今，它將再次出鞘。
    窗外風勢漸緊，吹熄了廊角一盞燈籠。
    甘草端坐燈前，閉目養神。
    遠處更鼓敲過三聲。
    西廂房內，酸棗仁坐在床沿，手中藥包已被捏皺。她盯著門縫透入的一線光亮，忽然起身，將舊日暗號冊投入爐中。火舌卷起，紙頁蜷曲成灰。
    她打開隨身木匣，取出一張未寫完的方子，提筆欲改，手卻抖得厲害。
    筆尖懸停紙上，墨滴墜落，暈開一個黑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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