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遺物清,餘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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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盞底那圈深痕尚未幹透,甘草已起身。他未再看屏風後露出一角的麻箋,隻將案頭那片灰綠藥葉輕輕夾入《藥材圖譜》“藜蘆”條目下,合書,置於右角。書脊朝外,如一樁歸檔。
    箱籠自京兆府運回時封著火漆,此刻已被啟開。他從中取出兩件物事:一封泛黃信紙,邊緣微卷,墨跡顫抖;一張薄如蟬翼的引藥清單,十二味藥名列於其上,“甘草”二字空缺,僅餘凹槽。信末六字——“歎當年缺調和”——筆鋒頓挫,似寫至中途氣竭。
    燭火燃起。
    他持信一角,送入焰中。紙頁蜷曲、焦黑,字跡在火舌舔舐下一寸寸消失。引藥清單隨之化為灰燼,飄落於銅盆內,與殘茶滴落的水痕相觸,發出細微嘶響。
    灰未冷,他從袖中取出另一張殘方——治燥氣不調之症,邊角破損,原是滇南舊檔中翻出。指腹撫過紙麵,忽覺異樣。借光細察,在纖維裂隙間嵌著半粒種子,色褐,形圓,殼紋清晰可辨。是甘草籽。
    放大鏡移近,顯微處見三字批注:“燥極需甘緩”。筆劃滯澀,起筆重而收尾輕,似執筆者手抖神疲,卻仍強提一口氣寫下。
    他靜坐良久。
    窗外傳來腳步聲,停於門外。
    “鬱金、莪術帶到。”黃芩的聲音不高,卻穿透門板。
    偏院石階前,二人被押至。鬱金雙目赤紅,莪術低頭不語。黃芩立於側,手中托盤盛一碗藥湯,氣息清苦。
    “三日服用,每日一劑。”黃芩道,“此湯以甘草為主,佐遠誌、茯神,解控心劑殘留之毒,亦鎮肝絡躁動。”
    鬱金冷笑:“你讓我喝這東西,就為了多活幾天好聽你們宣判?”
    “不是為了讓我們聽。”黃芩不動,“是為了讓你自己聽見。”
    第一日服下,鬱金整夜嘔吐不止,汗濕重衣。第二日神誌稍清,問起當年逆藥閣試藥名單。第三日晨,他主動交出藏於鞋底的密記殘頁,字跡潦草,記錄七人姓名及反應症狀。
    莪術則在第二日夜裏突然跪地,叩首三次,言曾誤信丹參之說,以為去甘草可純化藥效,親手毀去三十七份含甘草驗方。
    甘草親審當日,堂內無鼓鑼,無刑具。
    鬱金判流放北境苦寒之地,三年內須親手種活三千株甘草,每株成活者記一功,枯死者加倍補植。莪術送往茯苓藥坊,學製丸散三年,每日所製藥量不得少於二十劑,且須經十人試服無礙方可結課。
    衙役押人離堂時,鬱金行至門檻,忽轉身:“那年我在騰衝見你背影,站在雨裏數藥苗。你說‘根紮得深,人才不會飄’。我當時笑你懦弱。”
    甘草未應。
    “現在我知道,”鬱金聲音低下去,“是你早看明白了。”
    門關。
    黃芩收走藥碗,離去前留下一句話:“湯渣我帶回煎房複驗,若有異變,即刻來報。”
    堂內重歸安靜。
    他翻開蒼術遺留的《藥材圖譜》,紙頁脆黃,翻動時有微塵落下。至“麝香”一頁,原有記載僅八字:“辛烈走竄,通竅醒神。”無配伍,無禁忌,亦無調和之論。
    他提筆蘸墨,在旁空白處補寫道:
    “配甘草,緩其躁,解其毒,合則通而不傷。”
    墨跡未幹,喚來麥芽。
    少女走入,腕間新串一串小珠,圓潤微黃,正是甘草切片打磨而成,仿他昔日所戴“和”字鏈式樣。
    他將圖譜遞出。
    麥芽雙手接過,指尖輕觸那行新批之字。
    “往後辨藥,”他說,“不光看藥性烈否,更要看它能否讓人安心用它。”
    她點頭,未語。
    目光落在“麝香”旁那行字上,又緩緩移向“甘草”二字。片刻後,轉身走向藥櫃,將書放入最上層格屜,位置正對“調和組方”標簽。
    他獨自留在案前。
    銅盆中灰燼已涼。
    那張殘方仍攤開於桌麵,放大鏡壓在“燥極需甘緩”五字之上。光線斜照,字跡投影拉長,橫豎如刻。
    門外傳來掃帚劃過青磚的聲音,藥童在清理前院落葉。遠處街市漸喧,有人叫賣新采柴胡,聲調悠長。
    他伸手,將殘方輕輕折起,收入袖袋。動作緩慢,卻無遲疑。
    隨即取出《藥材圖譜》,翻回“藜蘆”條目。那片灰綠藥葉靜靜夾在紙頁之間,葉脈十字刻痕朝上,像一道封印。
    他合書,輕叩封麵三次。
    書脊落灰,未拂。
    此時,麥芽自櫃中取出一匣舊藥簽,準備登記入庫。翻動間,一張薄紙滑出,非麻箋,亦非公文,而是半幅燒焦的邊角,上有殘字:“……甘者,非怯也,乃……”
    她欲撿起。
    他抬手止住。
    麥芽停住,將紙片小心夾回簽匣,繼續整理。
    他坐在那裏,手擱在案緣,掌心向下,五指微張,仿佛壓著某種無形之物。
    簷角鈴響了一下。
    風穿堂而過,吹動桌角一張未收的謄抄稿,紙頁翻轉,露出背麵一行小字——是昨夜藥童抄錄的《安和飲》配方,末句寫著:“若無甘草,諸藥各行其是,終不可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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