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往事已成追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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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十畝?”李青山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滯澀:
“爹…那…那咋傳到咱家手裏,就剩了那點勉強糊口的十五畝薄田?”
李大山的煙鍋在桌沿敲了敲:“收走了!”
“族裏硬生生收走了!你們高祖、高祖母一閉眼,屍骨未寒,族裏那幫豺狼就撲上來了,白紙黑字的田契房契,在他們眼裏成了廢紙。”
“說什麽‘外姓贅婿之後,焉能占據李氏族產?嘿!那五六十畝肥田,那幾間遮風擋雨的祖宅,眨眼就成了族裏的公產!”
“你們曾奶,我那苦命的奶奶,抱著還在吃奶的你們爺爺——我那爹,衝到祠堂門口。哭?那是真哭,哭得撕心裂肺,哭祖宗不睜眼!鬧?那是豁出命去鬧,指著族老們的鼻子罵他們昧良心、吃絕戶!”
最後……”李大山頓了頓,喉結滾動了一下。
最後,她真把一根麻繩甩上了祠堂門口那根老槐樹的橫梁!一頭係在自己脖子上!一頭係在你們爺爺的繈褓上!
“今日不給個活路,我們娘倆就吊死在這李家祠堂門口,讓祖宗看看,李家是怎麽逼死自家骨肉血脈的!”
那幫人,總算還有那麽一絲怕被戳脊梁骨的顧忌,李大山冷笑一聲:
“興許是怕鬧出人命太難聽,”
這才捏著鼻子,像打發叫花子,從指縫裏漏出來一點,給了你們曾爺幾間破敗得快散架的祖屋,又從族田裏劃出……劃出六畝最下等的薄地,六畝!這就是你們曾祖曾母用命換回來的‘恩典’!”
“你們爺爺,”
李大山的聲音低沉下去
“性子悶,像塊不響的石頭,跟青山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從小頂著‘李雜種’的名頭長大。”
“村裏那些跟他一般大的小子,當麵不敢罵,背地裏那唾沫星子能淹死人,等到該說親的年紀?嘿!別說正經人家的黃花閨女,就是村東頭那個跛腳的啞姑娘,她爹娘寧願把她嫁給五十歲的鰥夫,也不肯瞧你們爺爺一眼!嫌他血脈不幹淨,嫌他不是‘真’李家人。”
“也是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兒!”
李大山的語氣突然一轉,帶著一絲命運的荒誕。
“那年月,柳樹屯遭了災,活不下去的人像蝗蟲一樣往外湧,你爺爺上山砍柴,就在那亂石溝裏,撿回了一個隻剩半口氣的女人——就是你們後來的奶奶!”
“一個病死了丈夫、全家餓絕了戶、自己眼看也要咽氣的寡婦!比你們爺爺還大上六歲!命都攥在閻王手裏了,哪還有什麽挑揀的餘地?兩個苦命人湊到了一塊兒,搭夥過日子,總比一個人強。”
“後來就有了我,多了一張嘴,又趕上荒年,六畝地?塞牙縫都不夠!”
李大山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燭火狂跳:
“鍋裏能照見人影的稀粥,喝得人腸子都打結!實在熬不下去了!你爺爺,那個一輩子低著頭的悶葫蘆,終於被逼到了絕路上!”
“他一手拉著你奶奶,懷裏抱著還在吃奶的我,就那麽直挺挺跪在了祠堂冰冷的地磚上!”
李大山的眼睛在昏暗中閃著光,像兩簇幽幽的鬼火:
“對著高高在上的族長和那幾個族老,磕頭!求!聲音啞得像是破鑼:求族裏開恩,把我爺爺……當年那份地,再分點給我們吧……活不下去了,真的活不下去了……孩子快餓死了!”
“祠堂裏,族長和那幾個老棺材瓤子,坐在太師椅上,端著茶碗,說說笑笑,像在看戲。”
“族長把手一攤,那臉上的表情,活像打發要飯的:地?沒有!族裏的地早就分派完了,一粒土星子都勻不出來! 他翹著二郎腿,慢悠悠地嘬著茶,你說咋辦?我們也沒法子啊。”
“就在那一刻!”
李大山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豁出一切的狠厲:
“你爺爺,我那老實巴交了一輩子的爹,像變了個人!他‘騰’地站起來,眼神紅得像要滴血!他把你奶奶猛地推到祠堂門口那根大柱子底下,指著房梁上垂下的麻繩,吼:
”掛!掛上去!把這小崽子掛上去!又指著青磚地,磕!往死裏磕!磕死在這門口!”
“祠堂裏瞬間死寂!瓜子皮都忘了吐!”
“然後,你爺爺‘噌’的從懷裏掏出一把磨得鋥亮的殺豬刀!那刀鋒寒光閃閃!他幾步就躥到族長麵前,刀尖直直指著那老東西的鼻子!嗓子啞得像砂紙在磨:
“分我地!借我糧!我一家活不了,他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裏往外蹦,‘你們,一個都別想活!”
“殺人!那真是要殺人的眼神!” 李大山的聲音帶著一絲快意:
“老族長那張老臉,‘唰’地一下白了!手裏的茶碗‘哐當’掉地上,摔得粉碎!他哆嗦著,終於知道怕了!知道眼前這個被逼到絕路的‘雜種’,是真敢豁出命拉他們墊背的!”
“別…別衝動!大侄子!有話好說!好說!” 老族長嚇得舌頭都打結了,那幾個剛才還談笑風生的族老,也縮著脖子,臉都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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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地是真沒了啊!” 老族長哭喪著臉,眼珠子急轉:
“這樣…你這樣!族裏南坡,還有十畝荒地!那地…那地是差點,亂石坡子,灌木叢生,你要不嫌棄…你開出來!開多少都算你的!不過…”
他咽了口唾沫,瞥著那寒光閃閃的刀尖,這算是族裏租給你的!收成…收成你得交族裏…五…五成…”
“看著你爺爺那刀尖又往前遞了半分,老族長魂飛魄散:‘三成!三成!剩下的七成全歸你!我再借給你一百斤糧食隻要你開得出來!隻要你點頭,我立馬立字據!幾位族叔作證!簽字畫押!”
“就這樣,李大山的聲音陡然低下去,充滿了無盡的疲憊,靠著你們爺爺奶奶豁出命去爭來的那十畝石頭地,靠著你們爺爺奶奶起早貪黑、累死累活的操持,我們一家三口,像石頭縫裏掙紮的草,總算熬過了那十來年。”
“我跟你們說,我小時候……”他眼神飄遠,帶著孩童的委屈和成年後的苦澀:
“跟我一塊兒光屁股長大的小子,頭一天還跟我玩得好好的,第二天就不跟我玩了,我問為啥,他說:‘我爹娘說了,不讓我跟你玩,這算好的!”
“那些個心腸壞透了的崽子!當著眾人的麵就敢罵:李大山!你個小雜種!比你爹那個老雜種還雜!”
“我那時候個子高啊!比他們都高一頭!他們罵我,罵我爹娘,老子撲上去就揍!拳頭專往臉上招呼!打得他們鼻青臉腫,鬼哭狼嚎!”
李大山的胸膛劇烈起伏,仿佛又回到了那屈辱又痛快的少年時光:
“怪不怪?挨揍的沒哭,我這打人的,倒常常是打完了,自己跑到沒人的野地裏,哭得稀裏嘩啦,一路跑回家,撲到你們爺爺懷裏,眼淚鼻涕糊一臉。”
“你們爺爺呢?”他看向兒子們,眼神複雜:
“他總是沉默的笑笑,用那雙布滿老繭、裂著口子的手,輕輕摸摸我的頭,拍拍我的背:傻小子,他聲音沙啞,哭啥?打贏了還哭?”
“他粗糙的手指擦掉我的眼淚,記住了,你是打贏的那個!打贏了,就是贏家!男子漢大丈夫,這點委屈算什麽?不許哭!”
“再後來…”李大山長長歎了口氣,煙霧彌漫了他的臉:
“你們爺爺奶奶,像兩頭被榨幹的老牛,一個累死在開荒的地裏,一個病死在冰冷的炕上,那十畝用命開出來、勉強能養活人的荒地,最終還是被族裏收了回去。理由?說當初是租的,人沒了,地自然收回去!連那幾畝薄田,也被他們變著法子盤剝得差不多!”
等我長到十七八歲,又成了孤零零一個人,光溜溜一條漢子,就像當年我爹一樣,李大山的語氣卻輕鬆了些許:
“嘿,老天爺總算開了回眼!這回,我比你們爺爺強點!為啥?”
他臉上終於開心的笑了出來,帶著點得意,看向一旁安靜坐著的張氏:
“你娘!你娘她…不嫌我!哈哈!”
“你娘那時也慘,” 他語氣轉柔,“年紀輕輕,爹娘都沒了,不過她命好點,她家祖上是逃荒來的外來戶,在李家村邊上自己墾了八九畝地,算是個小門戶的孤女。”
“族裏那幫老東西,還有他們那些不成器的兒子侄子,眼珠子都盯著你娘這點家當,想方設法要‘吃絕戶’!嘿嘿…”李大山得意地晃了晃腦袋,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光。”
“你爹我,下手快啊!哈哈哈!”他暢快的大笑起來,笑聲在寂靜的夜裏回蕩,衝散了之前沉重的陰霾:
“老子先把你娘的心給‘占’了!讓他們幹瞪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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