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送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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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漢欽咬緊牙關推開門,眼淚從眼角流下。幾個守靈的貼身丫鬟退出靈堂,將屋子留給了這對父子。
    他看見父親躺在陰沉木做成的棺材裏,布匹蘸桐油纏裹遺體數層,棺槨下方放置大冰塊鎮涼。
    “江湖不是打打殺殺,江湖是人情世故——能應對就不容易,要全懂根本不可能。”
    “山不向我走來,我便向它走去。”
    “要問山下路,順問過來人。以後的路你們自己走,多向前輩請教。”
    “你小子是個男人,得有個男人樣。”
    “兒子,成大氣候的,都得有本事,單有聰明膽力,得有大勇,不學習不成啊”
    “六子,睡吧,一覺醒來奉天還是奉天的。”
    父親的音容笑貌宛如還在眼前。
    那些句子像烙在他骨頭裏的家法,一句挨著一句,往心口上拍。
    張漢欽在心裏應聲:“記著呢,爹,句句記著呢。”
    他想起父親說話時習慣用拇指搓胡子,眼尾的細紋裏永遠夾著笑,笑裏又有把人看透的鋒銳——像秋後的刀風,涼,卻不傷人。
    “爹——六子回來晚了!您安心睡吧!
    從今往後,
    ——東北在,我在;
    ——東北亡,我亡!”
    張漢欽的聲音先啞後亮,像火石一磕,竄出一縷光。
    他靠在父親的棺槨上,疲憊的身子沉沉睡前,這是他最後一次倚靠父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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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夜,他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奉天六月,夜短得像截蠟頭。
    少帥蜷在靈堂,背抵陰沉棺,闔眼便撞進舊夢——
    他在睡與醒的縫隙裏打了個趔趄,像從雪窩裏拔腳,鞋底還沾著霜。
    耳畔的檀香味變淡,舊時的風一下子灌了進來,把他往回拽。
    大青樓後院,月亮是凍過的燒刀子,白得發冷。
    老帥褪了戎裝,灰布褂子卷著旱煙味,搖蒲扇替他趕蚊子。
    葡萄串低垂,露珠一碰就碎,碎成娘小時候唱的“月牙五更”。
    院牆上爬滿青藤,貓在瓦上邁著碎步;風從槐葉裏鑽出來,帶著一星子夜涼。
    張漢欽鼻尖一酸,想笑,又怕一笑人就化了。
    “小六子,明兒要立秋,咱爺倆割把蒿子熏熏蟲。”聲音低啞,卻帶笑。
    張漢欽想答,喉嚨裏滾出的是這幾天的冰碴子——屍味、桐油、汗堿。
    老帥用扇柄敲他腦殼:“沒出息!夢裏還能讓味兒欺負?”
    “爹,我……”他張口,隻吐出一口熱氣。
    老帥把蒲扇一橫,像給他搭了道梁:“咋的?打小跟我混江湖,見過啥陣仗?味兒再衝,也衝不過一個‘忍’字。男人嘛,鼻涕往裏咽,眼淚往回收,話往肚裏放,事往前頭扛。”
    一敲,葡萄架變鐵軌,一輛馬車停在那兒。
    菊花青馬甩尾巴,車板上兩碗抻麵,湯麵浮蔥,像撒了碎銀。
    老帥先端碗,呼啦啦吸溜,湯汁濺到八字胡上,亮晶晶。
    “吃!”少帥捧碗,熱氣撲眼,淚就下來——麵是熱的,爹的手腕是熱的,連日來的冰塊、炭灰、血痂子全化進湯裏。
    他端起碗,先吹一口,又不舍得吹涼,學著父親的樣兒“吸溜”一聲,蔥花和熱湯一路滾到心坎上。
    “這麵,夠勁兒。”老帥笑:“抻麵的講究,就一個‘韌’。人也一個理——扯得開,斷不了。”
    忽聽汽笛遠嘯,黑煙漫上車轅。
    老帥把空碗一扣,扣成頂小氈帽,扣在他頭上:“別怕,煙是火車,也是時辰。時辰到了,咱得散。”
    說完拔腳走,灰布褂子後擺掃過鐵軌,掃出一溜火星,像那年剿匪夜裏的流彈。
    “爹,慢點兒!”他想追,腳剛抬,心裏就先亂了,像被人拎著提梁壺,沸水亂晃。
    老帥回頭,眼神拿定:“世上道理,十句話裏有七句糊裏糊塗,剩下三句有用的,全在路上。你去走。”
    少帥追兩步,腳底卻生了根。
    低頭看,根是帥府老槐,枝椏掛滿紙燈籠,每個燈罩寫“平安”。
    老帥在樹下回頭,臉被燈籠映得通紅,年輕得不像被炸過的人。
    他伸手,掌心是塊薄荷糖,糖紙褪成土黃,龍紋卻亮。
    “爹,你給我這個,圖個啥?”
    “圖個醒神唄。”老帥咧嘴,“人上了台,腦子就愛發熱。涼一涼,別糟蹋了手裏的家當、腳下的地。”
    “含住,化完再睜眼。”聲音隔著十年烽火傳過來,輕得像怕震碎燈罩,“記住——數到十,往前走。黑土地養人,也埋人,別怕。”
    “黑土是咱的命根子。”老帥補了一句,“人心也是土,別讓歪苗子搶了墒。”
    糖入口,涼氣順著牙縫鑽,一路衝到百會。
    少帥再抬頭,樹下空無一人,隻剩蒲扇攤在根旁,扇麵歪歪扭扭的“老虎”被露水洇開,像剛哭過。
    風一吹,燈籠齊晃,燭影篩在他臉上,像爹用粗糙手掌給他抹淚。
    他攥緊糖紙,紙邊“哢嚓”直響,像給自己敲鼓點兒:“穩住,六子,穩住。”
    雞鳴三聲,長明燈抖了個花。
    少帥睜眼,仍在靈堂,背靠漆黑棺。薄荷味卻真真實實留在舌底,一路清涼到胸口。
    他抬手,掌心空空,隻餘潮氣,卻像還托著那塊糖。
    他輕輕把兩指並攏,像還怕把糖捏碎,心裏頭卻多了一根主心骨——不軟了。
    “一、二、三……”
    數到十,他撐棺站起,膝蓋“哢啦”一聲,像老火車掛鉤。
    窗外,奉天城的夜霧正被晨光撕開,黑瓦上跳起金邊。
    少帥把蒲扇輕輕放回原處,低聲道:
    “爹,我數完了,這就去換套幹淨衫子——今兒起我要挑起擔子,得讓百姓瞅瞅,咱老張家的脊梁沒塌。”
    說完他又補了一句隻讓自己聽見的:“脊梁在,人心就不散。”
    話音落下,靈堂裏的燭火猛地拔高,像有人遠遠應了一聲“好嘞”。
    門外的風順著門縫鑽進來,紙錢輕輕一抖,像替那聲應和點了兩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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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北的列車緩緩向前,一路上的車站下了許多人,1924“半師半叔”的孫烈臣,1925“老師”郭鬆齡,“兄長”薑登選,1926“三大爺”馮德麟,1928“二大爺”吳俊升和父親張作林。
    如今火車頭把握在張漢欽手裏,東北的未來將去往何方。
    一個個名字像站台上的燈,遠了又遠;有人教他使槍,有人教他識人,有人教他背後多長一隻眼。
    張漢欽把這些燈一道道裝心上:燈不滅,路就不黑。
    火車頭在手,油門多給一指頭還是少收一分寸,關乎千家萬戶的米袋子、灶火、娃娃的學堂。
    他耳邊仿佛又響起父親那句老話:“看天看地,更得看人。”
    他默念:孫老總的殉,郭先生的叛,薑兄長的直,馮三爺的滑,吳二爺的忠,爹的圓和寬——攏一攏,得個“渡”。
    窗外的晨光像從刀背上擦過,利索也幹淨。
    他提氣理帶,想起奉天人常說的一句老話:“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沒個拿主意的。”
    他低聲應道:“這回,我拿。”
    自此,在這個平行時空,東北告別大帥張作林的時代,即將邁入少帥張漢欽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