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推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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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月19日:張漢欽在大帥府以張作林名義發布通電,稱“本上將軍病重,著派張漢欽代理奉天軍務督辦”,張漢欽正式接管奉天軍政大權。
    6月20日:張漢欽通電全國,正式就任奉天軍務督辦,並對外公布張作林死訊。
    6月21日:張漢欽為張作林舉行公開喪禮,東北軍政各界震動。整個東三省(及熱河特別區)降半旗七日,停止宴會、娛樂,學校停課,文武官員皆臂纏黑紗,場麵極為隆重。
    ——
    21日中午,奉天,東北軍政委員會大樓。
    會議廳內,吊燈雪亮,光線透過窗戶灑進,給整個大廳披上一層冷冽的光輝。
    綠色的長桌旁,坐滿了各路軍政要員,氣氛嚴肅,空氣仿佛凝固。
    牆上,張作林的遺像掛得筆直,身著大元帥禮服,目光仿佛依舊注視著在場的每一個人。
    秘書長王樹翰站在桌首,手裏拿著一摞選票,聲音清晰卻透著幾分猶豫,他輕輕清了清嗓子:
    “與會委員投票完畢,結果一致——張作相將軍當選東三省保安總司令兼吉林省保安司令。各位可有異議?”
    話音剛落,張漢欽毫不猶豫地合上手中的選票,第一個站了起來,帶頭鼓掌:
    “好!眾望所歸!我讚成!”
    掌聲在會議廳內響起,清脆而鏗鏘,仿佛一聲炸雷打破了寂靜,震得每個人都有些愣住。
    湯玉麟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眼睛一亮,趕緊拍手附和:
    “對!輔帥跟老帥一起拉杆子,這資格不說也罷,誰敢說這位置不該是他的?”
    張景惠也跟著站起身,邊拍手邊咧嘴笑:
    “外頭那些風言風語,說要提名別人——全是瞎扯!票都投完了,按結果來!”
    掌聲如潮水般在會議廳裏回蕩,響亮而不絕。
    但就在此時,張作相卻突然抬起手,輕輕壓了壓,示意大家安靜。
    他慢慢站起身,身形有些佝僂,但步伐沉穩。先是朝張作林的遺像鞠了一躬,然後轉身麵向眾人,聲音不高,卻沙啞且堅定:
    “諸位老兄弟,各位委員,我謝謝大家的抬愛。但這份厚禮,張作相不能收。”
    這話一出,會議廳內瞬間安靜了下來,掌聲也戛然而止。
    張漢欽雖然有些心理準備,但還是不禁心裏咯噔一下:“老叔這是要讓自己接過擔子?”
    張作相從袖子裏掏出一張折疊整齊的八行箋,遞給王樹翰:
    “昨夜寫的辭任書,三省父老都在,替我做個見證:
    第一,我四十七了,打日俄那年就落下喘病,一宿隻能睡倆時辰,扛不住這份累;
    第二,大帥剛走,基業是他一手一腳掙下的,他屍骨未寒,咱們若另推別人,對不起他,也對不起自己良心;
    第三,漢欽雖年輕,可他是大帥的嫡長子,子承父業,古理皆然。我張作相今天把話撂這兒——誰再勸我,就是逼我張作相當不義之人!”
    他說著,竟毫不猶豫地撲通一聲跪下,衝著遺像“咚咚咚”地磕了三個響頭。
    起身時,灰白的鬢角已染上了一層塵土,但他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伸手抓住張漢欽的手腕,低聲拉他到自己身邊:
    “漢欽,今天老叔當眾說一句——東北這盤棋,得你來掌帥印。你爹最器重你,你也在戰場上拚過命。別推,也別怕,老叔給你托底!”
    張漢欽的喉嚨一陣發緊,正要開口時,忽聽見一個清亮的聲音從會場一側傳來:
    “等等!”
    眾人一齊轉頭,看到常蔭槐起身,扶了扶眼鏡,語氣沉穩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堅持:
    “輔帥,您德高望重,大家都佩服,但程序就是程序。票已投完,若您辭去,依程序應該重新選舉,不能隨便推舉別人。否則,外界不好交代。”
    大廳突然陷入一片沉默,空氣似乎都凝固了。
    張漢欽心頭一緊——常蔭槐說得有理,但眼下如果真按程序來,恐怕節外生枝,局麵複雜。
    張作相卻笑了一聲,抬手拍了拍常蔭槐的肩膀,像拍一個較真兒的年輕人:
    “蔭槐啊,樹挪死,人挪活!大老爺們兒,難道連點兒小尿也能憋死?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眼下東北局勢,等得起你十天半月的程序嗎?大帥的棺材還放在隔壁,你讓他聽我們扯皮?”
    這番話說得常蔭槐臉色一紅,急忙張嘴,卻又咽了回去,什麽也沒再說。
    湯玉麟見狀,哈哈大笑,腦門亮得像剛打了蠟:
    “老常,別跟他較真!眼下是非常時期,咱就得用非常辦法!”
    張景惠也晃著光頭附和:
    “對,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漢欽是老帥的長子,子承父業,天經地義!”
    萬福麟也點了點頭:
    “漢欽這些年剿匪、整軍、辦講武堂,哪樣不是親力親為?我老萬服!”
    袁金鎧捋著山羊胡,慢條斯理地說道:
    “年輕人腦子活,又讀過洋墨水,正適合收拾眼下這攤子爛攤子。”
    會議室裏,熙洽、丁超、常蔭槐等士官派的人,也都看向老派的三巨頭——張作相、湯玉麟、張景惠——紛紛舉手,毫不猶豫:
    “擁護漢欽!”
    許蘭州、汲金純等老資格也相視一眼,舉起手:
    “沒說的,就漢欽了!”
    會議廳內,舉起的手臂越來越多,整個房間一片沸騰,像是突然長出了一片白樺林。
    張漢欽站在原地,眼淚不自覺地湧了出來。
    他抬起頭,看向牆上父親的遺像,張作林的目光依舊深邃,嘴角微微上揚,那種看似寬慰的笑意讓他心頭一震。
    他突然想起了父親生前曾對他說的一句話:
    “東北這盤棋,不在棋盤上,在人心裏。”
    那一刻,他終於明白,所謂“人情世故”,並非八麵玲瓏,而是在關鍵時刻,懂得什麽時候該退,什麽時候該讓;是明知道自己能坐上那個高位,但仍願意把椅子搬到別人屁股下;是在滿堂掌聲裏,仍有人記得為你留一盞燈,照亮你前行的路。
    他深吸了一口氣,朝遺像深深鞠了一躬,然後轉身向張作相、所有委員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哽咽著說道:
    “漢欽……漢欽絕不辜負父親,不辜負諸位叔伯,不辜負三千萬東北父老!”
    張作相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依舊是慈愛而堅定,仿佛看著一個終於長大的孩子:
    “起來吧,帥印還沒捧熱呢,往後有你哭的時候,也有你笑的時候。”
    窗外,六月的陽光灑進大廳,溫暖而明亮,照得每個人的麵容都顯得格外和煦。
    老派、士官派、新派,所有人在這一刻都鬆了口氣——東北的天,總算有了接旗的人。
    ————————————
    北寧線,一列專列正從灤州前線駛向奉天。
    車廂盡頭,一盞台燈昏黃。
    於珍披著呢子大衣,手裏攥著剛譯出的電報稿,推門而入。
    “鄰葛,奉天急件。”
    楊宇霆正俯身看地圖,聞聲抬頭。
    於珍把電報紙遞過去,低聲讀:
    “東三省最高聯席會議一致公推:張漢欽任東三省保安總司令,兼奉天省保安司令。即日通電,盼前線諸將一體知照。”
    楊宇霆眼皮跳了一下,隨即坐直,嘴角竟浮出一點笑紋。
    “六子……到底還是把旗子扛起來了。”
    於珍小心地問:“咱們怎麽回?”
    楊宇霆望向窗外漆黑的雨幕,半晌,緩緩道:
    “回電——”
    “鄰葛,先別回電,我還有句話。”
    他把剛收到的另一張紙條拍在小桌上,“奉天內部傳來消息:少帥打算讓你當黑龍江軍務督辦,兼管呼海、齊克兩路。名義上是一省諸侯、實權封疆,這可是——”
    “我回掉了。”楊宇霆淡淡截斷,眼睛仍盯在地圖上。
    “回掉?”於珍聲音高了八度,“一省軍政在手,呼海鐵路又是北滿糧煤命脈,這等肥缺你都不要?”
    楊宇霆把鉛筆往圖上一丟,靠回椅背,燈光在他鏡片後拉出兩道冷芒:
    “於珍,你看的是一省,我看的是整車。”
    “這些年東北哪顆螺絲釘上沒刻我楊宇霆的名字?兵工、鐵路、屯墾、稅厘,哪一樣離了我能轉?老帥在,我甘當馬前卒;老帥不在,若隻顧黑龍江,是把東北四十萬大軍、三千萬百姓這輛大車,交給別人去拆零件。”
    他伸手在桌案上“咚咚”敲兩下,像在敲一麵空油桶:
    “我要的是方向盤,不是一節車廂!
    黑龍江督辦?哼,充其量是根雕花轅木,好看卻拴不住整機。
    我要的是——統籌三省、通盤軍政,把東北這輛大車重新上油、緊螺絲、換快輪,讓它在我手裏先跑起來,再決定往哪個路口拐。”
    於珍怔了半晌,苦笑:“你呀,就是太操心了。”
    楊宇霆望向窗外漆黑的雨幕,聲音低下來,卻更篤定:
    “老帥有子,東北有根;可根要紮得深,樹才扛得住明天的風沙。
    我楊宇霆不當諸侯,要當就當那個扶犁深耕的人。
    ——回電吧,八個字:
    ‘老帥有子,東北有根。’
    其餘一個字也別說。”
    於珍一怔,隨即明白,鋪開電報紙,唰唰寫就。
    臨了,又添一行小字:
    “前敵官兵,聞之涕泣;灤州全線,靜候少帥號令。——楊宇霆、於珍率第四方麵軍同叩。”
    列車汽笛長鳴,電報順著雨夜裏的電線飛回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