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賢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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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一點,雨收雲散。
張漢欽乘車回府,遠遠便見於鳳至撐著油紙傘站在石獅旁,身上隻披一件藕荷色鬥篷。
他連忙下車,握住她冰涼的手。
“這麽晚,何苦等?”
於鳳至抿嘴笑,眼睛亮得像簷角未幹的雨:“媽媽們讓我迎你。她們說——”
她湊近,輕聲學長輩口吻:
“‘帥印既交,長子當立。咱們寡婦人家,再占正房不合規矩。’於是連夜把大青樓二樓騰了出來,連窗紗都換了新的。六子,她們叫你今兒就搬進去。”
張漢欽愣住,心裏一熱,喉頭哽了半晌,隻擠出一句:
“媽媽們懂事理……老張家的福氣。”
二人並肩過回廊,雨簷滴水,打在手背冰涼。
侍女掀簾,一股沉香混著薑湯味道湧出來——是於鳳至怕他夜寒,早命人備下的。
門闔上,銅爐紅火,燭影搖金。
她蹲下身替他脫靴,忽覺他足背繃得僵硬,再抬頭,便看見那道豎紋又鎖在他眉心,深得能夾住一張折扇。
“六子,”她輕聲喚,“位也坐了,旗也扛了,怎還愁眉不展?”
張漢欽把今日會上情形略述,說到最後,起身在室中踱步,影子被燭火拉得老長,像一條困在籠裏的豹子。
“我愁的是楊宇霆。”
他停在於鳳至麵前,雙手比出三個指尖:“此人有‘三絕’——”
“第一絕,才。”
“日本士官學校狀元,炮科、工兵科雙第一。奉軍四十萬,鐵路時刻表、炮兵測地諸元、後勤基數,全在他腦子裏,活像會走路的賬本。”
“第二絕,勢。”
“這次灤州撤退,他手裏攥著第四方麵軍五萬三千人,外加兩條鐵路的車皮調撥權。更可怕的是‘士官派’——熙洽、於芷山、邢士廉,都以他為首。一句話,槍、車、人、錢,他都能調動。”
“第三絕,性。”
張漢欽抬手在太陽穴旁畫了個圈:“心高氣傲,鷹視狼顧。老帥在時,他尚低一頭;老帥一去,這尊佛便再也按不住。明日見他,我若當場給他高位,怕尾大不掉;若冷藏,又怕逼他另起爐灶。”
於鳳至靜靜聽著,把薑湯遞給他,忽地抿嘴一笑:“我外祖父活著時,常說‘好馬行千裏,也得嚼嚼草;烈馬難馴,先給它釘副軟掌’。你一味愁他跑得快,卻不想想,跑得快也得跑道在你手裏。”
張漢欽聽得入神,眼裏閃過一絲思索,仿佛突然間有了啟發。
半晌,他長出一口氣,停下腳步,盯著她那雙溫柔而堅定的眼睛,緩緩點了點頭:“嗯,‘鬆緊之間’,這是個關鍵。”
他頓了頓,忽然眼神一亮,“你說得對,不能讓楊宇霆過於得意,也不能讓他完全失去主動。若我手中的韁繩太鬆,他會脫韁而去;若太緊,他定會反抗。”
他猛地一拍桌麵,聲音低沉卻有力:“軟掌,得有軟掌!”
於鳳至挑了挑眉,輕輕一笑:“那你準備怎麽做?”
張漢欽慢慢踱步,手指摩挲著眉心,似乎已經在腦海中構思好了整套計劃。
他再次停下腳步,轉身對著於鳳至,語氣堅定,神情自信:
“第一,先戴帽。
老輩子講‘帽子大了壓不著頭,卻能壓得住心’。把‘東三省陸軍整理訓練總監’這枚鍍了金邊的上將大印,當眾往他懷裏一塞。他雙手接印那一刻,人就先矮了半截——帽子越亮,他越得顧臉麵。”
“第二,再分槽。
把‘整理’切成三槽:編訓、銓敘、裝備。三科科長大印全用我講武堂小兄弟掛著,製度上非得他們副署,總監條子才生效。看上去三槽歸他管,實則槽槽有閘,閘把子都在我兜裏。”
“第三,後勒口。
老馬識途,可馬嚼子得拴在我手裏。每月三十萬整理費,先過我‘司令部財政處’的印,再進他總監府。晚簽三天,各旅就斷炊;再派我侍從室副官‘押車解款’,一路點著花名冊發餉。錢繩一緊,任他千裏駒,也得圍著我的糧樁打轉轉。”
張漢欽眉心那道豎紋舒展開來,笑裏帶三分頑皮:“鳳至,你這哪是婦道人家,分明是帥府的‘女軍師’。”
於鳳至低頭撥火,火光映得她睫毛一片金影,輕聲道:“我懂什麽軍國大事?隻不過記得娘常說‘繩子不能太緊,緊了馬會尥蹶子;也不能太鬆,鬆了馬會失前蹄’。鬆緊之間,全在你手裏那根鞭子。”
張漢欽心頭最後一粒鏽斑也被擰了下來。他俯身握住於鳳至的手,掌心滾燙,聲音低啞卻帶著笑:
“先給草,後給韁,再慢慢釘軟掌。總有一天,我要讓他心甘情願拉著這輛東北大車,跑在我畫的軌道上。”
話音未落,燈花“啪”地炸開。
紅燭晃了晃,被一口氣吹滅。
月色與雨聲趁機溜進來,悄悄爬上紗窗,又滑進羅帳。
他伸手去解她頸側那枚盤扣,指尖碰到肌膚,像觸到火炭;她低呼一聲,卻未躲閃,隻把臉埋進他肩窩,呼吸熱得像新蒸的米酒。
窗外簷滴,帳內心跳,雨聲與喘息混在一處,誰也分不清了。
……
良久,雲收雨住。
月光斜照,張漢欽裸著上身,靠在床欄,掌心仍攥著一縷她的秀發。
於鳳至把臉貼在他胸口,輕聲呢喃:
“六子,你剛才說‘軟掌’,可別忘了——馬掌釘歪了,也會拐腳。真到那一天,別心軟。”
張漢欽低頭吻了吻她額角,聲音低得似對自己發誓:
“放心,釘掌的錘子,我始終握在自己手裏。”
夜更深,帥府的更鼓敲了四下。
張漢欽卻再無憂色,隻攬著懷中溫軟,沉沉睡去——夢裏,一列漆黑的火車正沿著筆直的鐵軌,呼嘯著駛向曙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