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冰釋前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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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房內,張漢欽指腹摩挲著“二八式”自動步槍照片冰冷的邊角,目光深邃,仿佛已穿透紙張,看到了它噴吐火舌、撕裂敵陣的場景。
    就在這時,書房門被急促而克製地敲響。
    “進。”張漢欽頭也未抬。
    秘書長王樹翰幾乎是推門而入,臉上混雜著難以置信與如釋重負的激動,聲音都帶著一絲微顫:“少帥!醫院剛來的電話!楊…楊總參議醒了!”
    張漢欽摩挲照片的手指驟然停住,猛地抬起頭,眼中精光爆射:“什麽時候的事?!”
    “就在剛才!醫護人員確認他已恢複意識,能進行簡短對話了!”
    王樹翰語速極快,“這真是…真是老天爺開眼啊!”
    張漢欽豁然起身,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軍裝外套:“備車!立刻去醫院!”
    ————————————
    奉天兵工廠附屬醫院,三樓特護病房。
    消毒水的味道頑固地彌漫在空氣中,但已被一絲若有若無的草藥香氣稍稍衝淡。
    楊宇霆感覺自己像是在無邊無際的、冰冷粘稠的墨海裏掙紮了整整一個世紀。
    意識先於身體蘇醒,沉重的眼皮如同焊死了一般,費盡千鈞之力,才顫抖著掀開一條細微的縫隙。
    模糊的光線刺入,帶來一陣眩暈。耳邊先是嗡嗡的耳鳴,繼而逐漸清晰,捕捉到壓抑的、細碎的抽泣聲。
    視線緩慢聚焦,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妻子哭得紅腫如桃的雙眼,和她那瞬間被巨大驚喜取代的悲戚麵容。
    “宇霆?宇霆!你…你醒了?!老天爺,你終於醒了!”
    楊夫人緊緊抓著他無力攤在床邊的手,眼淚再次決堤,卻是喜悅的淚水。
    楊宇霆嘴唇翕動,喉嚨幹裂灼痛,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用極其微弱的力量回握了一下妻子的手。
    “水…”他耗盡力氣,終於擠出一個氣音。
    楊夫人連忙用棉簽蘸了溫水,小心地濕潤他幹裂的起皮的嘴唇。
    冰涼的液體帶來一絲生機,楊宇霆貪婪地汲取著,渙散的眼神逐漸凝聚起一點神采。
    “我…睡了多久?”聲音沙啞得如同破風箱。
    “七天!整整七天啊!”
    楊夫人聲音哽咽,
    “那天夜裏譚副官他們把你送來,渾身是血…洋大夫都說…都說可能挺不過來了…是少帥,少帥下了死命令,把奉天城最好的西醫、最好的中醫全都請來,用了最好的藥…這才…這才把你從閻王爺手裏搶回來…”
    “少帥…”
    楊宇霆喃喃重複,昏迷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碎片般衝擊著腦海——爆炸的火光,冰冷的子彈,他下意識撲過去的身影…以及年輕人那雙驟然縮緊的瞳孔。
    “少帥天天都來!”
    楊夫人急忙補充,語氣裏充滿了感激,“哪怕忙到再晚,也要來病房外站一會兒。有時看你情況穩點,還會親自給你擦臉,跟你說說話…他說,東北離不開鄰葛兄,他離不開你這個兄長…”
    楊宇霆沉默著,混濁的眼睛裏波瀾湧動。這與他預想中的局麵,截然不同。
    “那…外麵…”他更關心的是他昏迷這些天,奉天的天變得如何了。
    楊夫人壓低了聲音:“你放心,少帥都安排好了。作相叔、壽山他們也都幫著穩住了局麵。聽說…聽說少帥在什麽委員會裏,提了好多咱們‘士官派’的人,像常蔭槐、於珍、邢士廉他們,都安排了要職…但少帥發話了,說這些位置的具體任命,得等你醒了,親自點頭才行。”
    聽到這話,楊宇霆瞳孔微微一震,心底最堅硬的某個角落,仿佛被什麽東西悄然撬動了一下。
    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牽動了胸口的傷處,帶來一陣尖銳的疼痛,但這疼痛卻讓他無比清晰地意識到——自己還活著,而局麵,似乎並未走向最壞的那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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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房門被輕輕推開。
    張漢欽率先走了進來,身後跟著張作相、萬福麟、於學忠等一眾東北軍政核心人物。
    張漢欽快步走到床邊,臉上帶著真摯的、毫不作偽的關切:“鄰葛兄!感覺如何?真是老天保佑!”他自然地伸手探了探楊宇霆的額頭,感受溫度。
    楊宇霆掙紮著想坐起來,被張作相輕輕按住:“宇霆,躺著,別動,自家兄弟不講這些虛禮。”
    萬福麟也洪聲道:“是啊,老楊,你這次可是把咱們都嚇得不輕!能撿回這條命,比啥都強!”
    一番真摯的噓寒問暖過後,病房內的氣氛緩和了許多。
    張漢欽拉過一把椅子,坐在床邊,神色轉為鄭重:“鄰葛兄,你既醒來,有些事需與你商議。東三省最高軍事委員會已決議,整合精銳,成立新編第一集團軍,作為我東北軍之拳頭。此軍關係重大,漢欽不才,暫領司令之職。”
    他頓了頓,目光誠懇地看向楊宇霆:“然漢欽年輕,需長者扶助。這集團軍副司令兼參謀總長一職,非鄰葛兄此等知兵善戰、威望素著者不能勝任。望兄勿辭,助我整訓此軍,將來共禦外侮!”
    此話一出,不僅楊宇霆愣住,連他夫人都驚得掩住了口。這絕非虛職,而是實實在在的兵權!僅次於少帥的副司令!
    不等楊宇霆回應,張漢欽又從王樹翰手中接過一份文件,遞到楊宇霆眼前:“此外,這是關於常蔭槐、於珍、邢士廉等士官派同仁的職務調整建議案。常蔭槐任總參謀處副處長兼總後勤處副處長;於珍任新一集團軍甲種第一師參謀長兼副師長;韓麟春任奉天混合第一旅參謀長兼兵工廠副督辦…其餘任命在此,請鄰葛兄過目。若無疑義,即可生效。”
    名單很長,覆蓋了參謀、後勤、訓練、一線部隊等多個關鍵崗位的副職或參謀長職務。
    明眼人一看便知,這是一份極具分量的“禮物”,既給予了士官派極大的實權和發展空間,又在製度上確保了主導權仍在少帥及其嫡係手中。
    恩威並施,格局宏大。
    楊宇霆的手指微微顫抖地接過那份沉甸甸的名單,逐行看去。
    他原以為醒來後將麵對的是削權、清算,卻萬萬沒想到,等來的是委以重任和真誠的分享。
    這一刻,縱是他這般心硬如鐵、謀深似海的人物,胸腔中也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
    他想起老帥的知遇,想起自己曾經的野心,更想起眼前這個年輕人不計前嫌、以國士待他的胸襟。
    他喉嚨哽咽,半晌,才沙啞地擠出兩個字:“漢欽……”
    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
    張漢欽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手背:“鄰葛兄安心養傷,這些事,等你好了我們再詳談。”
    接著,他臉色微微一肅,對眾人道:“諸位叔伯兄弟,暫且到外間等候,我與鄰葛兄還有些話要說。”
    張作相等人會意,紛紛起身退出病房,楊夫人也體貼地掩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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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房內隻剩下張漢欽和楊宇霆兩人,氣氛瞬間從剛才的溫熱轉為一種冰冷的肅殺。
    張漢欽身體前傾,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冰珠砸地:“鄰葛兄,刺殺之事,已有眉目。總情報處苗劍秋,已掌握鐵證。”
    楊宇霆眼神驟然銳利如鷹。
    “關東軍河本大作策劃,黑龍會執行。而內部,”張漢欽頓了頓,目光如炬,直視楊宇霆,“泄密者,是臧式毅。”
    “什麽?!”
    楊宇霆如遭雷擊,猛地想坐起,卻因劇痛和震驚重重跌回枕上,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式毅他…他怎麽會…?!”
    這是他絕對信任的心腹,是他“士官派”的核心幹將!
    張漢欽語氣沉痛,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冰冷:“總情報處截獲了他與日本特務機關的密電,並查實他通過特定渠道,將我那日臨時改道的行車路線和時間,精準傳遞了出去。證據鏈完整,無可辯駁。”
    他稍作停頓,給楊宇霆消化這殘酷事實的時間,然後繼續道:“動機…據他身邊人交代及往來電文分析,似是因我之前將諸位士官派同仁暫留公館‘谘議’,他心生恐懼,認定我即將對士官派進行徹底清算。為求自保,或是…妄圖借日本人之手‘換天’,行此險招。他恐怕萬萬沒想到,最終替他…替我擋下那顆子彈的,會是鄰葛兄你。”
    最後這句話,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準地刺入楊宇霆最痛之處。
    他閉上眼,胸口劇烈起伏,一種巨大的荒謬感和蝕骨的寒意席卷了他。
    病房內死寂,隻聞楊宇霆粗重的喘息聲。
    良久,他緩緩睜開眼,眼中已是一片死水般的灰敗與決絕。
    他聲音嘶啞,仿佛每個字都磨著血沫:“……此獠…此獠辜恩負義,背主求榮,構陷同袍,勾結外寇…罪證確鑿,罪無可赦!”
    張漢欽靜靜地看著他,問道:“鄰葛兄認為,此事…當如何處置?”
    這是一個考驗,一個將最終裁決權交予苦主兼派係領袖的姿態,更是一個對楊宇霆立場和決心的終極試探。
    楊宇霆何等人物,瞬間明了。
    他臉上閃過極度的痛苦與掙紮,最終化為一聲長長的、仿佛抽幹了所有力氣的歎息。
    他再次閉上眼,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地說道:“漢欽…此事,已非我等內部派係之爭,更非個人恩怨。臧式毅所為,是叛國!其行可誅,其心當剮!若不一正典刑,何以震懾宵小?何以告慰殉國衛士之英靈?何以向三千萬東北民眾昭示我抗日護土之決心?”
    他猛地睜開眼,目光已是一片冰冷的鐵灰色:“事關重大,牽涉對,非…常之手段不足以立威固本。必須從重,從嚴,從速! 此乃…取禍之道,非如此,不足以…清理門戶!”
    說出“清理門戶”四個字時,楊宇霆的心在滴血,但他知道,這是唯一的選擇。
    不僅是為了向張漢欽表忠心,更是為了士官派能割掉這個毒瘤,真正獲得在新格局下的生存空間。
    他必須親手為自己派係的錯誤劃上最冷酷的句號。
    張漢欽聞言,緩緩點頭,臉上看不出喜怒,隻是鄭重地道:“我明白了。鄰葛兄深明大義,顧全大局。漢欽…佩服。”
    他站起身:“你好生休養。此事,我會依你的意思,秉公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