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關東軍巨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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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十七年,八月,旅順,關東軍司令部。
會議廳內將星雲集,空氣卻凝重得如同灌了鉛。
煙草的辛辣與一種無聲的恐慌混合,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牆壁上那幅巨大的滿洲地圖,那些代表帝國權益的猩紅標記,此刻在從百葉窗縫隙透進的昏沉光線下,仿佛正黯淡失色。
“恥辱!帝國陸軍從未蒙受如此奇恥大辱!”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獨立守備隊步兵第一大隊大隊長 小河原浦治中佐。他駐防奉天附近,對東北軍的演習感受最為直接,此刻因憤怒而麵容扭曲,
“支那軍就在我們的眼皮底下,沿著南滿鐵路耀武揚威!他們的炮口,幾乎要懟到我們的哨所前!我們卻隻能在這裏枯坐,眼睜睜看著嗎?!”
“小河原君,冷靜!”
說話的是關東軍參謀、主要負責情報整理的 成澤千仞少佐,他相對冷靜,但緊握的拳頭同樣暴露了內心的焦灼,
“張漢欽的軍改絕非兒戲。他們的新編第一集團軍,裝備、訓練、士氣,與張作林時代的奉軍已是天壤之別。他們自稱‘東北軍’,其意不言自明——他們的目標已從關內爭霸,轉向了鞏固東北,而其假想敵……”
他沒有說下去,但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覺地瞟向了地圖上的日本列島輪廓。
“成澤君所言極是。”
關東軍參謀、高級副官 河野悅次郎中佐 聲音低沉地補充,
“更可怕的是其統帥。張漢欽此人,反日情緒之旺盛,政治手腕之老辣,遠超其父。據奉天機關密報,他已秘密派遣代表赴南京,商討‘易幟’。若讓其成功,我們將麵對一個至少在名義上統一的中國的抵抗!滿蒙生命線的戰略價值,將大打折扣!帝國未來之擴張,將遭遇前所未有的阻力!”
求戰、複仇的聲浪再次在軍官中湧動。
所有人的目光最終都投向了長桌盡頭那幾位真正掌握著關東軍命運的核心人物——司令官村岡長太郎中將、參謀長齋藤恒少將、高級參謀河本大作中佐,以及坐在稍後位置、以戰略眼光獨特而聞名的作戰主任參謀石原莞爾中佐。
令人窒息的是,麵對部下們幾乎要噴出火的請戰目光,這幾位巨頭卻異常地沉默著,他們的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仿佛在等待著最終審判的降臨。
就在喧囂即將再次衝垮壓抑時,石原莞爾中佐緩緩推了推眼鏡,用他特有的、冷靜到近乎冷酷的腔調開口了,聲音不大,卻像一把冰錐刺入所有人的耳膜:
“諸君的熱血,是帝國武勳的基石。但是,請諸君用大腦,而非僅用腎上腺思考。計算一下:與一個初步整合、同仇敵愾、並擁有一定現代化裝備和堅固防禦工事的三十萬東北軍全麵開戰,需要投入多少師團?需要動員國內多少資源?戰爭一旦擴大,已對我帝國擴張心存警惕的英美蘇等國,是否會繼續坐視?《倫敦海軍條約》的談判正處在最關鍵的時刻,此事已讓帝國在外交上極度被動!此刻在滿洲開啟戰端,是否符合帝國的最高利益?是為了泄一時之憤,還是為了帝國百年國運?”
一連串冰冷的問題,如同冰水澆頭,讓熱血上頭的軍官們瞬間冷靜了下來,隨即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
這時,司令官村岡長太郎中將終於艱難地開口了,他的聲音沙啞而疲憊,充滿了無盡的頹喪:
“石原君所言……句句屬實,字字珠璣。諸君,我和齋藤君,以及河本君……恐怕不久之後,都將調離關東軍了。”
“什麽?!”
“司令官閣下!這……”
滿座皆驚,小河原浦治中佐等人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參謀長齋藤恒少將痛苦地閉上了眼睛,補充道:“不僅僅是我們。皇姑嶺事件,以及此次……此次魯莽的刺殺行動,都是嚴重的、未經授權的獨走行為!”
河本大作中佐猛地抬頭,那張策劃了皇姑嶺爆炸和北陵城郊刺殺的臉上肌肉抽搐,想要爭辯什麽,但最終隻是頹然地低下頭,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一切……都是為了帝國……”
“但如今,張漢欽將鐵證拋向了全世界!”
村岡長太郎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絕望的顫抖,
“倫敦的《泰晤士報》、華盛頓的《紐約時報》,都在連篇累牘地報道,質疑帝國軍方能否約束前線部隊!國聯的質詢照會已經擺在了外務省的桌上!英美法三國的公使,更是聯袂拜訪,表麵要求徹查,實則是赤裸裸的施壓!”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國內……國內已經炸開了鍋!議會裏的那些政客,正拍著桌子罵我們是‘馬鹿’,是破壞帝國外交和國家形象的罪人!就連……就連陛下,也通過侍從武官,表達了對陸軍省的不滿。”
“帝國正處在一個前所未有的關鍵節點!”
齋藤恒接過話,語氣沉痛,
“《倫敦海軍條約》關乎帝國未來十年的海洋命運!英美正愁找不到借口進一步打壓我們!此事一出,海軍方麵已經暴怒,我們的獨走,讓他們在談判桌上陷入了極端被動的境地,噸位被一削再削!我們……我們成了帝國的罪人!”
死寂。
徹底的死寂。
成澤千仞少佐和河野悅次郎中佐麵色灰敗,他們終於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
這已遠超一次軍事衝突,而是一場足以動搖國本的政治地震。
關東軍的激進獨走,觸碰了帝國最高戰略的紅線,引發了難以承受的國內外連鎖反應。
“東京的決議……已經初步下達。”
村岡長太郎的目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在石原莞爾身上,
“我等三人,必須為兩次獨走事件負全部責任。解職,調離,回國接受審查……恐怕是最終的結局。甚至……田中義一首相和他的內閣,都可能因此次風波而倒台。”
他頓了頓,用一種近乎托孤的沉重語氣說道:“未來的滿蒙戰略……諸君,帝國的未來,恐怕要依仗石原君,以及諸位更加冷靜、更加深謀遠慮的智慧了。切記……不要再重蹈我們的覆轍。在沒有萬全準備和最高指令前,忍耐……才是最大的忠誠。”
消息終於被徹底證實。
會議室內的空氣仿佛被抽幹,所有剛才還叫囂著開戰的軍官,此刻都麵色灰敗,如喪考妣。他們終於看清,自己麵對的已不是一個簡單的軍閥繼承人,而是一個精通國際規則、善於利用矛盾、手段狠辣且擁有強大軍事實力的可怕對手。
而帝國,卻因此陷入了內外交困的泥潭。
石原莞爾默默地坐在角落,鏡片後的目光深邃難測。
他早已預見到激進策略的風險,但此刻,他臉上並無得意之色,隻有一種更加冰冷的、仿佛在審視實驗標本般的冷靜。
他知道,一個時代結束了——那個依靠少數激進軍官冒險“獨走”就能輕易改變局勢的時代,隨著張作林的死亡和張漢欽的崛起,已經徹底落幕。
未來的較量,將是國力、戰略和絕對實力的全麵碰撞。
而關東軍,乃至整個日本帝國,都還沒有真正準備好。
會議在無比壓抑和絕望的氣氛中草草結束。
軍官們垂頭喪氣地離去,仿佛打了敗仗一般。
村岡長太郎、齋藤恒、河本大作三人最後離開。
他們站在空曠的會議室門口,回望了一眼那張巨大的滿洲地圖,眼神複雜,充滿了不甘、悔恨和末路的悲涼。
他們曾是這片土地上權勢滔天的主宰,如今卻成了帝國的棄子,即將帶著“罪人”的烙印,灰溜溜地離開。
關東軍的黃昏,似乎正提前降臨在旅順港的上空。
而奉天城的方向,一輪新的太陽,正帶著不容忽視的光芒,頑強地升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