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元帥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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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十九年,六月四日
    撫順,元帥林
    新修的元帥林,鬆柏蒼翠,規製宏大,氣象肅穆。
    隆重的公祭儀式已然結束,繁複的禮節過後,一眾文武要員——張作相、萬福麟、楊宇霆、王樹翰、袁金凱、於學忠、常蔭槐等——皆已默默退至遠處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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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偌大的墓園核心,隻剩下張漢欽與於鳳至夫婦二人,陪伴著長眠於此的老帥。
    張漢欽屏退了左右的侍從衛兵。
    他親手打開一瓶帶來的高粱燒,緩緩傾灑在漢白玉的祭台上,清冽的酒液滲入石縫,如同無聲的告慰。
    他又拿過兩個小杯,滿上,一杯放在墓前,一杯自己端起。
    於鳳至靜立一旁,看著丈夫的背影。
    他今日未穿帥服,隻著一身玄色中山裝,身形挺拔,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與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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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漢欽舉杯,對著墓碑上老帥的刻像,聲音低沉,卻清晰得仿佛怕父親聽不見:
    “爹,兒子來看您了。”
    他仰頭,將杯中烈酒一飲而盡,喉結滾動,辛辣之感直衝肺腑,卻也衝開了緊鎖的心扉。
    “爹,兩年了。”
    他又倒上一杯,聲音裏帶上了些許沙啞和不易察覺的哽咽。
    “您撂下這麽大一攤子,就這麽走了……兒子身上這擔子,重啊!重得有時候,壓得我快喘不過氣。”
    “除了鳳至,兒子這滿腹的話,真不知還能跟誰說去。今天,就在這兒,給您簡單匯報匯報,您聽聽兒子這兩年,幹得咋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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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頓了頓,仿佛在整理思緒,語速不快,但每一條都清晰有力:
    “第一,內部,我基本捋順了。該清的清了,該用的用了。成立了最高軍事委員會,算是把咱奉係這架馬車,重新套上了轅,指哪打哪。”
    “第二,軍隊,我狠心裁了二十二萬老弱,騰出餉銀,砸鍋賣鐵,練出了一支真正的新軍——‘鋼鐵組合’!裝備、訓練,都按最頂尖的來。爹,咱們現在腰杆子,比過去硬實多了!”
    “第三,日本人…爹,您的仇,我沒忘!他們搞刺殺、搞叛亂,我都沒慫,硬頂回去了!關東軍現在不敢輕易呲牙咧嘴。我還用計,從美國人那兒套來了巨款,整整…好幾億美金!”
    “第四,我用這筆錢,正給咱東北換骨脫胎呢!修鐵路、開油田、建鋼廠、辦工廠…爹,您當年想辦沒辦成的大廠子,兒子正在一件件把它立起來!咱們自己產鋼、造炮、出石油!”
    “第五,老百姓…我停了那坑人的‘二五減租’,正準備狠狠收拾那幫喝兵血、吃佃戶肉的貪官惡霸!要把地分給真正種地的人!我要讓咱東北的三千萬父老,能吃飽飯,穿暖衣,孩子有書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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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口氣說完,又灌下一杯酒,情緒陡然從匯報工作的冷靜,轉向了深藏的脆弱與迷茫。
    “可是…爹,我總覺得…我做得不夠好,真的好難啊…”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深深的困惑和疲憊。
    “每幹成一件事,就有人得利,有人吃虧…有人念我的好,更有人恨我入骨。”
    “我用鐵腕,動了太多人的奶酪…當年和您一起喝酒打天下的叔伯們,有的覺得我太絕情,太激進…”
    “我好像…失去了好多過去珍視的東西。”
    “如今圍在我身邊的,敬畏有之,恭維有之,可真心…還能有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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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苦笑一下,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酒杯。
    “爹,我真的不知道,當年您是怎麽做到的…事兒辦得漂亮,人情世故也周全,方方麵麵都擺得平…遊刃有餘。”
    “說真的,爹…六子一點也不想當這個勞什子少帥…我…我還是想當那個能惹您生氣、讓您操心,卻能躲在您羽翼下的紈絝兒子…”
    說到最後,語聲已是微不可聞,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哽咽。
    他將額頭輕輕抵在冰冷的墓碑上,仿佛想從中汲取一絲早已遠去的力量和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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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鳳至站在他身後,早已是淚流滿麵。
    她看著丈夫微微顫抖的肩膀,心中如同刀絞般疼痛。
    她多想能為他分憂解難,能像那些留洋回來的女傑一樣,與他暢談經濟大勢,能為他分析國際局勢,能在他決策時提供真知灼見。
    可她接受的是傳統教育,相夫教子、管理內宅是她所長,麵對丈夫所駕馭的那架龐大、複雜且冷酷的國家機器,她常常感到力不從心,許多機要之事,她隻能聽懂皮毛,無法深入。
    她能給的,唯有生活上無微不至的照顧和情感上毫無保留的支持。
    可這…夠嗎?
    看到他如此孤獨疲憊,她恨自己不能做得更多。
    她也知道,丈夫位高權重,不知多少鶯鶯燕燕想貼近他,可他始終恪守本分,對自己一心一意,這更讓她心疼且愧疚。
    自己大概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子吧!
    但自己好像有些自私了,或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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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鳳至深吸一口氣,用手帕輕輕拭去淚水,走上前去。
    她沒有勸他別喝,隻是拿出幹淨的手絹,溫柔地為他擦拭眼角不經意間滑落的淚痕和額頭的細汗。
    “漢欽,”
    她的聲音輕柔卻堅定,
    “別給自己太大壓力了。都怪我…怪我笨,書讀得少,見識也淺,幫不到你什麽大忙,隻能做些慈善小事,替你看看學校,撫恤一下傷兵遺孤…”
    她輕輕握住他冰涼的手,試圖溫暖他。
    “我知道,幾位叔伯或許一時不理解你,心裏有疙瘩。但我想,他們總有一天會明白的。你要想想,你做這一切是為了什麽?”
    “你這麽殫精竭慮,夙夜匪懈,不就是為了你常說的,讓咱們東北能真正強起來,讓華夏能挺直腰杆,不再受列強欺侮嗎?”
    “漢欽,你不要光看著那些反對的聲音。我去學校,去民間參加活動的時候,那些學生、老師、工人、農戶…他們都在說你的好!”
    “百姓的心是最樸素的,也是最明亮的。誰真心對他們好,他們就會把誰放在心尖上,念他一輩子的好!你為他們做的每一件事,他們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
    “漢欽,你…也該聽聽百姓的聲音了。那才是最能讓你心安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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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聽百姓的聲音……”
    張漢欽喃喃地重複著這句話。
    他失神的目光從父親的墓碑上抬起,
    望向遠方層巒疊翠的山巒,
    仿佛想穿透這距離,
    聽到那片黑土地上真正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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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遠在百裏之外的城鎮鄉野,白山黑水間,那些他所牽掛、他所為之奮鬥的......
    兩年了,這些普通人的生活,正因為他的決策,而發生著怎樣具體而微、悲喜交織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