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渾河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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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5月初,華燈初上。
奉天北郊,渾河畔,靜遠山莊。
靜遠山莊今夜的氣氛,與往日的風雅閑適截然不同。
山莊內外,隱約可見身著灰呢軍裝、挎著衝鋒槍的衛兵肅立警戒,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無形的肅殺之氣。
這不是一場尋常的宴會,而是一場精心布置的“鴻門宴”,做東的,是東北的當家人——張漢欽。
宴會廳內,燈火通明,卻照不亮幾位受邀來賓臉上的陰晴不定。
張作相、湯玉麟、張景惠、袁金凱等人依次落座,麵前雖擺著精致的佳肴美酒,卻無人動筷,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主位上的張漢欽,神色平靜,慢條斯理地用杯蓋撥弄著茶沫,仿佛隻是邀集老友小聚。
但他的身後,左右分立著麵色冷峻的楊宇霆和眼神銳利如鷹的高紀毅,下手坐著按著腰間隱現槍套的於學忠和默默撥弄算盤的常蔭槐。
這強大的陣仗,無聲地宣告著此次宴會的非同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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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未過三巡,張漢欽便放下了茶盞,清脆的撞擊聲讓所有人心中一凜。
他目光平靜地掃過在場每一位元老,開門見山,語氣雖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
“今日請諸位叔伯來,沒有別的意思。近來政務繁忙,疏於問候,心中甚是掛念。此外,也有些關乎東北未來的要緊事,想與諸位叔伯,開誠布公地談一談。”
他微微一頓,目光變得銳利起來:“自‘清租肅貪’、‘土地整理’諸項新政推行以來,聽聞地方上頗多阻力。許多政令,到了縣鄉,便如同泥牛入海,推行不下去。甚至有些地方,陽奉陰違,暗中掣肘,更有甚者,竟有人利用昔日影響力,為那些已被查實罪證、魚肉鄉裏的劣紳張目說情,阻撓執法。”
他的目光若有若無地掃過張作相和袁金鎧,兩人頓時感到一陣不自在。
“漢欽深知,諸位叔伯念舊,顧念鄉誼,此乃重情重義。”
張漢欽話鋒一轉,語氣驟然冷冽,
“然則,此等‘情誼’,若用在了阻撓新政、庇護蠹蟲、損害我東北三千萬民眾福祉、動搖我強國根基之上,那便不再是情誼,而是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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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玉麟性子最急,忍不住梗著脖子道:“漢欽!你這話什麽意思?莫非是說我們幾個老家夥在背後給你使絆子不成?!”
“湯司令稍安勿躁。”楊宇霆冷冷接口,語帶譏諷。
“是否使絆子,諸位心中自有杆秤。總情報處和各地監察委員的呈報,可是記錄得清清楚楚。某老帥的舊部,暗中串聯被查地主,妄圖聯名上書施壓;某參議的姻親,四處散播流言,詆毀新政,鼓動抗稅;某督辦治下的區域,土地清丈工作遲遲無法推進,地方官百般推諉……這些,難道都是空穴來風嗎?”
高紀毅聲如寒鐵,補充道:“憲兵司令部也已接到多起舉報,證據確鑿,皆有指向。念及舊誼,尚未啟動調查程序。但若有人一意孤行,視少帥的寬厚為軟弱,那就休怪紀毅的鐵麵無情了!”
於學忠沉聲道:“末將麾下將士,期盼新式槍炮如久旱盼甘霖。然軍工擴產,需征地、需原料、需資金,皆被層層阻隔。任何阻礙強國強軍之舉,無論出自何人,皆為我全軍將士之公敵!”
常蔭槐推了推眼鏡,語氣平淡卻更顯殺機:“阻撓新政,表麵是維護舊交,實則是阻斷了諸位自身乃至家族未來的財路。與新式工礦、鐵路、貿易帶來的巨利相比,那點地租盤剝和人情賄賂,不過是蠅頭小利,猶如死抱枯骨而棄金山。蔭槐實在為諸位感到惋惜。”
張作相臉色灰敗,長歎一聲:“漢欽,諸位……唉,非是我等有意為難。實在是……牽涉太廣,積弊太深,一動則痛徹全身啊。能否……能否再緩一緩,徐……”
“緩不了!”
張漢欽猛地打斷張作相的話,霍然起身。
他雙手撐在桌麵上,身體前傾,目光如兩道實質的閃電,掃過每一位心神劇震的元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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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什麽要動地主?為什麽要推行土改?”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決絕,“不是因為我和他們有什麽私怨!而是因為他們這個階級,已經成了寄生在東北軀體上的最大毒瘤!”
“他們壟斷土地,榨取佃農血汗,使得千萬民眾赤貧,無力消費,使我內需市場孱弱不堪!”
“他們聚斂巨額財富,寧可埋入地窖,也不願投資實業,使我工業化缺乏資本!”
“他們為維持封建莊園統治,竭力阻撓征地、招工、移民,視一切新政為寇仇!”
“更可恨者,其中不少人為保私利,早已與日寇勾結甚深,出賣資源,刺探情報,其行與通敵叛國何異?!”
他每說一句,元老們的臉色就白一分。這是將地主階級的反動本質赤裸裸地撕開,擺在台麵上。
“砸碎這個枷鎖,東北才能輕裝上陣,才能匯聚全力,去打造亞洲最強大的重工業基地和國防體係! 才能在未來那場決定民族存亡的總體戰中,有一線生機!”
張漢欽的聲音如同驚雷,在廳中炸響,
“這,才是我真正的目標!任何阻擋在此目標之前的人或階級,都將被無情地碾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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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深吸一口氣,目光最終定格在麵如死灰的幾位元老身上,下達了最後的通牒:
“諸位叔伯,今日請你們來,不是商量,是告知,也是最後的選擇。”
“從即日起,收起所有不該有的心思和動作,斬斷與那些劣紳的一切不當勾連,全力支持、配合新政推行!”
“如此,諸位仍是東北的元勳,將來工礦、鐵路、貿易之利,必有諸位一份,可安然轉型為新式顯貴,共享富貴,青史留名。”
“若再陽奉陰違,暗中阻撓……”張漢欽的聲音冰冷刺骨,“那就休怪漢欽不講情麵。無論是誰,地位多高,功勞多大,一律視同叛國,嚴懲不貸!屆時,失去的將不僅僅是權位,而是所有一切!”
“是與我同行,共鑄強國偉業?還是冥頑不靈,與之偕亡?”
“諸位,給我一個答案。現在就要。”
話音落下,整個宴會廳死一般寂靜。張作相閉目長歎,仿佛被抽幹了所有力氣;湯玉麟臉色鐵青,拳頭緊握,卻再也不敢拍案而起;張景惠低頭盯著桌麵,不敢直視;袁金凱的山羊胡劇烈顫抖,所有“智謀”在這番赤裸裸的終極通牒麵前,徹底化為烏有。
權力、情誼、舊秩序……
一切都在“強國”這個絕對目標麵前,顯得蒼白而脆弱。
他們明白,這不是商量,而是最後的選擇。
順從,或許還有未來;抗拒,則必然萬劫不複。
張漢欽已不再是需要他們扶持的少帥,而是手握絕對力量、意誌如鋼的東北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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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靜遠山莊的夜宴,其意義遠不止於一場高層內部的爭吵與妥協。
它標誌著以張漢欽為核心的東北新生代領導集團,與以張作相、湯玉麟等人為代表的、植根於舊有封建土地關係和鄉紳政治的保守勢力之間,進行了一場公開的、徹底的攤牌。
張漢欽以無可爭議的軍事實力和工業化藍圖作為後盾,不再尋求溫和的改良或緩慢的滲透,而是以最後通牒的形式,強行斬斷了舊勢力與阻礙社會進步的封建地主階級之間的紐帶。
他清晰地劃出了兩條路:要麽登上工業化的戰車,轉型為新的統治聯盟一員;要麽被無情地掃進曆史的垃圾堆。
自此,東北高層內部關於發展道路的爭論基本塵埃落定。
張漢欽的權威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鞏固,其推行的一係列以“強國”為終極目標的現代化政策,再無任何內部力量能夠從整體上進行挑戰和阻撓。
而東北的命運齒輪,也因這次宴會而加速轉動。
它徹底告別了依靠地主鄉紳維持基層統治的舊模式,開始以一種近乎冷酷的效率和決心,將全部社會資源強行納入國家主導的工業化與軍事化軌道。
這是一場痛苦卻必要的蛻變,它犧牲了舊秩序下的“穩定”與“人情”,換來了邁向現代強國所必需的資源動員能力和內部整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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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遠山莊之夜,不僅是權力的最終交接,更是一個時代對另一個時代的強行終結。
它為東北未來十年的狂飆突進掃清了最大的內部政治障礙,但也埋下了社會結構劇變的深層張力。
一個更加強大、更加統一、卻也更加依賴於鋼鐵與火藥的新東北,正從這場晚宴的硝煙中,昂然崛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