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迷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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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十九年(1930年)十月二十日,夜
關東軍駐旅順司令部(地下掩體)
地下掩體深處,潮濕的空氣中混雜著消毒水、黴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昏暗的瓦斯燈下,牆壁上的地圖已被紅藍鉛筆修改得密密麻麻,許多代表工事的標記旁都打上了觸目驚心的“×”。
關東軍司令官本莊繁中將背對著眾人,身形在燈影下顯得異常佝僂和疲憊。
他麵前的地圖上,代表旅大要塞區的部分,已被象征猛烈炮火準備的紅色箭頭和爆炸符號幾乎完全覆蓋。
參謀長三宅光治少將的聲音幹澀沙啞,如同在砂紙上磨過,他正拿著一份傷亡和物資清單進行最後的匯報,每念出一個數字,都讓掩體內的空氣凝固一分:
“……司令官閣下,綜合今日觀測及各部報告,東北軍動用了至少兩個旅級單位、超過一百門重炮,口徑推測在240毫米以上。
其炮火準備之猛烈、持續時間之長、彈著點之精準,遠超此前任何一次轟炸。
敵之總攻恐怕就在不久之後了!”
他頓了頓,深吸一口氣,繼續念道:
“而經過東北空軍連續三個月的轟炸,特別是這一個多月以來,不斷增加的轟炸架次和轟炸頻率。
目前,旅大地區——
地麵設施已全毀:所有倉庫、野戰醫院、兵營、碼頭設施、鐵路樞紐站,均被反複犁平或焚毀,無一完好處。
食物危機全麵爆發:最後一批存糧於三日前耗盡,現已開始宰殺軍馬、軍犬充饑,士兵每日配給降至不足500克雜糧粉混合物。
疫病大規模蔓延:淨水係統被毀,藥品奇缺,陣亡者及牲畜屍體無法及時處理,霍亂、痢疾、斑疹傷寒等烈性傳染病已在各陣地爆發,軍醫係統……已名存實亡。
士氣……極度低迷,逃亡與自戕事件頻發,軍紀瀕臨崩潰。”
三宅光治合上文件夾,聲音低沉至極:
“今日之炮擊,已證明敵軍具備了係統性摧毀我核心永備工事的能力。
前線多個支撐點,均遭到毀滅性打擊,部分發生結構性坍塌。
守軍……玉碎者甚眾。”
長時間的沉默,隻有遠處隱約傳來的、大地沉悶的震動聲,那是東北軍的重炮仍在進行夜間校正射擊。
一直沉默的作戰參謀石原莞爾中佐突然開口,他的眼鏡片後閃爍著一種近乎冷酷的理性光芒:
“司令官,事已至此,旅大五千守軍,已成‘死子’。
繼續堅守,從戰術層麵已無意義,徒增帝國勇士無謂的犧牲。”
高級參謀板垣征四郎大佐立刻反駁,語氣激動:
“石原君!何出此言!
旅順乃帝國在滿洲之象征,皇軍榮耀所係!
豈能輕言放棄?
即便戰至最後一兵一卒,也要讓張漢欽付出慘重代價!”
本莊繁緩緩轉過身,他的臉上刻滿了疲憊與一種深沉的絕望,但眼神深處,卻燃燒著一種屬於高級將領的戰略瘋狂。
他抬手製止了板垣,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板垣君,石原君說得對,但我們看得更遠。”
他走到地圖前,手指重重地點在旅順的位置,然後又劃向廣闊的華北、華中,
“旅大這五千將士,他們現在的使命,已經超越了守住這塊彈丸之地。”
他環視三位部下,目光如鷹隼般銳利:
“他們的任務,就是‘光榮玉碎’!
是為帝國全局爭取最寶貴的時間!”
“命令各部:放棄一切幻想,死守到底!
戰鬥至最後一兵一卒,最後一顆子彈!”
“這不是無謂的犧牲,這是最高級別的戰略欺騙!”
本莊繁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一種近乎催眠的狂熱:
“我們要讓張漢欽認為,旅大的抵抗如此頑強,但卻被帝國放棄。
是因為我帝國尚未完成全麵戰爭動員,無力救援,隻能任由這支孤軍‘光榮玉碎’!”
“我們要用這五千將士的鮮血和生命,牢牢釘住東北軍最精銳的主力於旅大前線!
讓他們無法迅速抽身南下,去進行所謂的‘統一決戰’!”
“國內,《帝國總力戰綱要》已啟動,新的師團正在編成,海軍正在集結!
我們需要時間!
而旅大守軍的‘玉碎’,將為我們贏得這最關鍵的時間窗口!”
“屆時,國內輿論將把我們塑造成軍神,我們的犧牲將點燃整個帝國的戰爭狂熱!
而張漢欽,在攻克旅大、自認為消除了後顧之憂後,必然誌得意滿,急於揮師南下,與南京方麵決戰!”
“那時……”
本莊繁的拳頭狠狠砸在地圖上華北的位置,臉上露出猙獰的笑容,
“才是我們集結完畢的帝國大軍,給予其致命一擊的最佳時機!
從渤海灣,從朝鮮半島,雷霆萬鈞,直搗其心腹!
旅大五千將士的玉碎,意義就在於此!他們是為帝國未來的總勝利獻上的最壯烈祭品!”
石原莞爾推了推眼鏡,冷靜地補充:
“沒錯。
要讓張漢欽產生誤判,認為我方的戰略重心仍在鞏固朝鮮、以及應對國內動員,短期內無力發動大規模登陸作戰。
他越是想速戰速決解決國內問題,他的破綻就越大。”
板垣征四郎終於明白了這盤冷酷的大棋,他深吸一口氣,重重頓首:
“嗨!明白了!
屬下必將此意傳達至每一名將士:
激勵他們為天皇陛下,為帝國聖戰,完成這最後的、也是最光榮的使命!”
本莊繁望向掩體窗外漆黑一片、偶爾被炮火閃光照亮的夜空,喃喃道:
“給大本營發報:
旅大守軍決心玉碎,為帝國總反擊爭取時間。
請國內加速動員……拜托了。”
————————————
民國十九年十月二十一日,子夜時分。
一列從旅大前線開往山海關的專列上。
列車包廂裝飾典雅,厚重的天鵝絨窗簾隔絕了深秋的寒意,小幾上兩杯熱茶氤氳著清香。
張漢欽一身便裝,靠在舒適的沙發上,目光卻不時投向窗外飛速掠過的、正在進行戰時動員的景象:一列列軍車、一隊隊開赴前方的士兵。
坐在他對麵的楊宇霆,依舊是那副金絲眼鏡後深藏不露的神情,他輕輕吹了吹茶沫,笑道:
“漢欽,從上車你就心不在焉。還在想旅大的炮擊效果?”
張漢欽收回目光,搖了搖頭:
“炮擊效果,於學忠和前線觀測所會有詳細報告。
我是在想,本莊繁和日本大本營,接下來會怎麽出牌。
鄰葛兄,你這次非要拉我親自去山海關,說有一位關鍵人物必須我親自見。
現在總可以告訴我,這位神秘客人是誰了吧?”
楊宇霆放下茶杯,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
“別急嘛。在見到他之前,我得先問你一個問題,你回答了我,我就告訴你。”
“請問。”
“我不太明白,”
楊宇霆身體微微前傾,
“自從七月底我們得到江潮會那筆巨款,加上救國會議前後海內外如潮水般湧來的匯款,我們的空軍擴張速度驚人。
P12戰鬥機已超500架,B2轟炸機也過了百架大關。
對旅大的轟炸強度,這一個月提升了何止一倍?
按說,光是轟炸也足以將旅大炸回石器時代了。
為何你還要力排眾議,不惜耗費巨資和寶貴的外匯,緊急購入那120門240毫米的重炮?
很多弟兄,包括一些老將,都覺得有些……過於謹慎了。”
張漢欽聞言,神色變得嚴肅起來。
他站起身,走到包廂壁掛的一幅簡易地圖前,手指點向旅順口。
“鄰葛兄,你這個問題問到關鍵了。
空軍,是我們的翅膀,能奪取製空權,能進行戰略轟炸,能極大地削弱敵人。
但是,對於啃下旅大這種經營了數十年的、烏龜殼一樣的現代化要塞群,光靠轟炸,尤其是我們現在的轟炸,是遠遠不夠的。”
他轉過身,目光銳利:
“原因有三。”
“第一,炸彈威力不足。
我們目前航空炸彈的主流是100公斤、250公斤級別的瞬時高爆彈,裝藥量有限。
對於日軍那些混凝土厚度超過一米、甚至數米,深埋地下或山體中的永備工事、指揮所、彈藥庫,這種炸彈就像撓癢癢。
往往隻能一觸即爆,隻能炸毀表麵結構,難以穿透核心。”
“第二,轟炸精度問題。
飛機在高速飛行中投彈,受氣流、能見度、防空火力影響,精度遠不如地麵直瞄或間瞄的重炮。
要確保摧毀一個關鍵堡壘,可能需要出動數百架次轟炸機投下上千枚炸彈,效率低,成本高,且難以保證效果。
重炮則可以在前沿觀測員引導下,進行精確的、持續的打擊同一薄弱點,直到目標被徹底摧毀。”
“第三,也是最關鍵的一點,減少步兵傷亡。”
張漢欽的聲音低沉下來,
“如果沒有這些重炮開路,純粹依靠步兵在機槍、迫擊炮、狙擊手的火力下,去衝擊那些明碉暗堡、鐵絲網、雷區……
鄰葛兄,你可以想象一下。
要攻克5000名陷入絕境的日軍據守的旅大要塞,我們需要填進去多少兄弟的性命?
初步推演,最保守的估計,也要付出1.5萬到3萬人的傷亡代價。
就這還極可能是慘勝,打殘我們幾個主力師,後續戰略完全無法展開。”
他重重地拍了一下地圖:
“所以,這120門重炮,不是浪費,是買命錢!
是用鋼鐵和金錢,最大限度地換取我們士兵的生命!
我要的是以最小的代價、最徹底的摧毀,拿下旅大,而不是一場屍山血海的‘慘勝’!
隻有這樣,我們才能迅速騰出手來,應對接下來必然到來的、更大規模的挑戰。”
楊宇霆聽完,長歎一聲,由衷讚道:
“深謀遠慮,愛兵如子。
漢欽,我服了。
確實,這筆錢花得值!
隻是想到江潮會和我們籌集到的海量資金,能在東北換來如此多的飛機大炮。
不禁感慨,南京那邊,常委員長把這些錢都花到哪裏去了?
莫非真如傳聞所說,在紐約、倫敦、洛杉磯等歐美國家大肆購置房產地產資產了?”
張漢欽冷笑一聲:
“他如何揮霍,已與我等無關。我們的每一分錢,都要用在刀刃上,鑄成保衛國家的利劍和盾牌。”
他走回座位,盯著楊宇霆,
“好了,我的解釋完了。
現在,你該告訴我,山海關那位,究竟是何方神聖了吧?”
楊宇霆臉上的神秘笑容更濃了,他慢悠悠地品了口茶,才緩緩說道:
“這位先生,我確實不能再多說了。
我隻能再給你一個提示:
他是迄今為止,唯一一個以外國人身份,考入日本陸軍士官學校,並以當期第一名的成績畢業。
甚至逼得顏麵盡失的日本人,在當屆設置類似‘南北榜’的‘中日榜’。
還是一位堂而皇之地從明治天皇手中接過恩賜的佩刀,而日本皇室和軍部卻隻能眼睜睜看著他離開,挽留不住的人。
此人不僅是軍事奇才,更是一位學貫中西、對日本有著骨髓般了解的真正國士。
得他一人,勝過十萬精兵。
他的戰略眼光,或許能為我們照亮前路的重重迷霧。”
張漢欽的瞳孔猛然收縮,腦海中瞬間閃過一個傳奇般的名字,他失聲道:
“難道是他?!”
楊宇霆豎起食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笑容意味深長:
“佛曰,不可說,不可說。
至少要給穹頂之上,一直觀察我們的人一個懸念。
到了山海關,你自然知曉。”
列車呼嘯,穿過晨霧,向著雄關駛去。
車內的對話暫時停止,但一種對即將到來的會麵的強烈期待,以及對未來棋局更深的思索,在兩人心中悄然蔓延。
列車呼嘯,穿行在蒼茫的夜色中。
張漢欽深吸一口氣,望向窗外,仿佛已經看到了山海關的輪廓。
他心中澎湃不已,深知這一次會麵,將不再是簡單的勢力歸附,而是為他心中的華夏複興大業,注入關鍵的靈魂。
夜空之上,一顆代表新生政權的紫薇星正冉冉升起,光芒萬丈;
而另一顆代表著深邃智慧、曾長期孤懸於混亂時局之外的天府星,
正遵循著命運的軌跡,以不可阻擋之勢向其靠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