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王靜篇 · 卷一:抉擇

字數:9280   加入書籤

A+A-


    血色酒店的寂靜,總是帶著一種不真實的眩暈感。
    我一個人回到那間屬於“辯論者”的房間。
    沒有開燈。
    而是任由窗外那輪詭異的血月,將冰冷的紅光鋪滿一地,在地板上勾勒出窗欞那如同囚籠般的影子。
    我走到那張硬朗的書桌前,指尖輕輕劃過冰涼的桌麵。
    在這裏,我是“辯論者”,是“思考者”,是邏輯的化身。
    我的每一次開口,都必須是論據;每一次判斷,都必須是權衡。
    我享受這種感覺。
    享受這種將一切都置於掌控之下的絕對理性。
    因為,隻有在這裏。
    我的邏輯,才是我唯一擁有的、也是最強大的武器。
    而在我自己的世界裏……它曾經,隻是我天性的一部分。
    甚至到頭來,毫無用處。
    ……
    我的名字裏有個“靜”字。
    聽我媽說,我出生在溫婉的蘇城,生下來的時候異常安靜,不哭不鬧。
    隻是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這個世界。
    在那個年代,我是很少見的獨生子女。
    父母將全部的愛都傾注在了我身上。
    後來因為父親的根在申城,我們舉家搬回了這座充滿了機遇與挑戰的繁華大都市。
    我也爭氣,考上了申城最好的大學。
    也就是在那裏,我認識了他。
    他叫林濤,是體育係的學生。
    陽光、開朗,像一團永遠不會熄滅的火焰。
    而我,則是圖書館裏那個永遠坐在角落,沉浸在數字與報表裏的安靜女孩。
    我們的相遇,像一場最經典的青春電影,邏輯上毫無關聯,情感上卻又理所當然。
    我曾經毫無保留地愛過。
    我會在冬日的清晨,為他那場在他看來“無關緊要”的籃球賽,緊張到手心出汗。
    當他投進關鍵一球時,我會比場上任何人都跳得更高。
    比賽結束後,我會自然地挽住他汗濕的手臂,在其他隊友們的起哄聲和周圍其他同學羨慕的眼光中離開球場。
    而他也會在我為了考證而通宵複習時,笨拙地為我泡一杯齁甜的速溶咖啡,然後趴在一旁安靜地陪著我。
    他教會我人生不隻有最優解。
    還有那些毫無道理的、卻足以讓人心跳加速的衝動。
    那是我人生中,邏輯最混亂,卻也最快樂的四年。
    以至於我曾天真地認為擁有過全世界。
    大學畢業。
    我們和平分手了。
    沒有爭吵,沒有背叛。
    隻是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我們看到了截然不同的風景。
    我拿到了盛世集團的Offer,即將成為這座金融帝國裏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
    而他,滿足於在申城最火的那家連鎖健身房裏,當一名揮灑汗水的教練。
    隻是我們的理想,不再同步了。
    進入盛世集團後,我的人生仿佛按下了快進鍵。
    我成了最年輕的注冊會計師之一,專業能力無可挑剔,前途無量。
    所有人都以為我會沿著這條金光大道,成為最頂尖的財務官。
    那時候,我也以為會如此。
    直到我最好的朋友。
    同部門的小雅哭著找到我。
    她被上司騷擾了。
    “靜靜,我要告他!”
    她攥著拳頭,眼睛裏充滿了憤怒與屈辱。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體內的血也跟著燃燒了起來。
    我無比支持她,甚至利用我的專業知識幫她一起梳理證據。
    我第一次感覺到,原來冰冷的數字,也可以成為捍衛正義的武器。
    然而就在我們準備好一切,即將提起訴訟的時候。
    小雅放棄了。
    她哭著告訴我,她不能告了。
    她怕丟人,怕工作不保。
    更怕被所有人指指點點。
    最終,她選擇了沉默。
    然後換工作離開了申城。
    我無奈地看著她離去的背影。
    說實話,我那時候有點看不起她。
    但更多的,是一種無力感。
    我終於意識到。
    在這個複雜的成人世界裏,有證據,有邏輯,並不一定能換來公正。
    因為有太多的人會因為恐懼、因為人情、因為所謂的“體麵”,而選擇妥協。
    為什麽?
    為什麽手握真相與正義的人,反而要像罪人一樣逃跑?
    為什麽那些含冤受屈的人,就不能堂堂正正地反擊?
    這件事,在我心裏埋下了一顆種子。
    我第一次,對純粹的數字產生了懷疑,轉而對那白紙黑字的律法,燃起了前所未有的衝動。
    我開始瘋狂地自學法律。
    白天,我是盛世集團無可挑剔的注冊會計師。
    深夜,我是在法條與案例中苦苦求索的考生。
    說來好笑,我明明邏輯能力很強,但對電子產品卻總是一竅不通。
    即便到了現在,我還是不太會熟練操作電腦這種設備。
    律所裏大部分的電子文件處理,都是助理幫我完成的。
    而在那時,我為了在網上查找一條國外的判例,對著那台笨重的、時不時就會藍屏的台式電腦,折騰了整整一個晚上。
    我對著那明明看起來簡單無比的操作界麵一籌不展,好不容易連上網絡,那“嘀——嘀——”的撥號聲,簡直是比催眠曲還管用。
    現在想來,那時候笨拙地敲著鍵盤,連“複製粘貼”都要試好幾次的自己,真是可愛得有點可笑。
    我又聰明,又努力,而會計學的嚴謹邏輯,對我成為一名律師更是如虎添翼。
    所以幾年後,我終於拿到了那本夢寐以求的執業證書。
    可當我向集團提出,希望從事法務會計相關的工作時,卻被高層斷然拒絕。
    公司隻需要一顆精準的、不會犯錯的“財務螺絲釘”。
    不需要一把可能會對準內部的“手術刀”。
    我掙紮了很久。
    一邊是平坦開闊的康莊大道。
    一邊是荊棘叢生的未知險途。
    最終,我想起了小雅離開時那雙絕望的眼睛。
    我毅然遞交了辭呈。
    “胡鬧!”
    那天晚上我爸氣得在電話裏對我大吼。
    “你知不知道你放棄的是什麽?!從零開始?你以為當律師是過家家嗎?!”
    “……我堅信我能成功。”
    但現實的耳光,比我想象中來得更快、更響。
    我很快就發現,創立一家律所,光有決心和專業是遠遠不夠的。
    我花光了在盛世集團幾年攢下的所有積蓄,才勉強支付了申城CBD寫字樓那高昂得令人咋舌的首期租金。
    然而,最大的難題接踵而至。
    根據規定,要成立一家合夥製律所,我至少還需要兩位合夥人。
    那段時間,曾是我之前人生最暗的日子之一。
    我一個人守著空蕩蕩的辦公室,白天穿著那身昂貴的西裝,賠著笑臉,穿梭於各種法律界的酒會和論壇,向那些我曾經根本不認識的前輩們,一遍遍地推銷著我的理想和抱負。
    換來的,卻大多是敷衍的點頭和輕蔑的眼神。
    沒人看好一個從財務轉行過來的“新人”。
    沒人願意陪我進行這場前途未卜的豪賭。
    除了那套上萬塊的職業西裝外,我身上已經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了。
    我每天的生活,就是靠著便利店的打折飯團度日。
    讓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天中午。
    當時我正數著錢包裏最後的幾張零錢,在寫字樓後巷那家最廉價的蘭州拉麵館裏,盤算著是該吃一碗素麵還是再加個雞蛋的時候。
    一個西裝革履的身影,帶著他的女朋友,停在了我的桌前……
    “王靜?真的是你啊!”
    我抬起頭,是他。
    盛世集團的前同事。
    一個曾經追求過我,但被我用“工作繁忙”禮貌拒絕過的男人。
    看到他身邊那個依偎著他的、年輕漂亮的女孩,我心裏竟是真誠地為他感到高興。
    “好久不見!”
    他眼中的驚訝毫不掩飾,目光掃過我麵前那碗清湯寡水的素麵。
    語氣帶上了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憐憫。
    “怎麽……在這裏吃這個?別吃麵了,好不容易再見,帶你去吃點好的。正好我和菲菲也還沒吃午飯呢。”
    “不,不用了。”
    我低下頭,聲音幹澀,甚至不敢看他和他女友投來的目光。
    “我已經吃飽了。”
    我倉皇地結賬,與他們擦肩而過。
    卻清晰地聽到,那個女孩好奇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她誰啊?長得還挺漂亮的,你剛剛看她的眼神不對哦。”
    “別瞎說!”
    男人有些心虛地解釋:“就是我之前跟你提過的那個……同事。”
    “哦——”
    女孩的聲音瞬間拉長,帶上了嘲諷的意味。
    “這就是你說的那個‘非常厲害的天才女同事’嗎?我還以為是什麽樣的大人物呢。看她那樣子是被盛世集團給炒了吧?不然怎麽會一個人在這裏,吃這種外地人才吃的東西。”
    “別亂說,王靜她是自己辭職的。”男人立刻小聲地替我挽回了一句。
    “自己辭職?”
    女孩像是聽到了什麽天方夜譚
    “她是個傻子嗎?盛世集團啊!多少人想進都進不去的地方,她自己辭職?算了算了,我不想管這種怪人。”
    她地語氣又變得嬌嗔起來:“親愛的,我們什麽時候去看房子啊?你答應我的,要全款買。”
    “快了快了,寶貝,馬上就存夠了……”
    我衝進寫字樓的洗手間,扶著冰冷的洗手台,看著鏡子裏那個臉色蒼白、眼神狼狽的自己
    這是第一次。
    我對自己的選擇產生了動搖。
    但就在那天晚上。
    我收到了銀行的轉賬短信。
    是一筆足夠我支撐半年的巨款。
    是爸爸打來的。
    我從小到大,都是往家裏寄錢,懂事得讓他驕傲。
    他從未給過我這麽多錢。
    這個刀子嘴豆腐心的男人,用他最沉默最笨拙的方式,給了我最堅實的支撐。
    緊接著,是母親的一條留言短信。
    “靜靜,錢不夠就向我們要,不要虧待了自己。早點找個男朋友吧,一個人在大城市裏打拚,太苦了。”
    我看著那條信息。
    一個人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裏哭了。
    第二天,我用那筆錢去尋找我的夥伴。
    也許是我的堅持終於打動了某些人。
    我終於找到了他們。
    一位是陳姐,一位經驗豐富、早已對大律所僵化體製感到厭倦的前輩,她欣賞我的銳氣和理想主義。
    另一位則是張睿,一個同樣才華橫溢的優秀同行。
    他不僅認可我的專業能力,也……也對我展開了熱烈的追求。
    我們三人一拍即合。
    有了夥伴,有了方向。
    我的律所終於在那個冬天,正式掛牌成立。
    當事務所終於接到第一個案子,步入正軌後,我招收了第一個助理,一個叫夏晚晴的女孩。
    麵試那天,我開出的薪水連自己都覺得低得可笑
    就那點薪資,在申城這樣寸土寸金的地方,甚至不夠支付一個像樣的單間月租,說出去都隻會讓人覺得我是個騙子。
    但那女孩的眼睛裏卻閃爍著對法律最純粹的光芒,像極了當年的我自己……
    “王律!”她緊張地攥著衣角,眼睛卻亮得驚人。
    “我相信,公正在任何時候,都應該是可以被追求的。我想跟著您,一起做這樣的事。”
    後來,我找過借口去過她的住處。
    那是一個在老舊小區裏、被隔斷成無數個小格子的“單間”。
    小到連一張像樣的床都放不下。
    我看著這個睡在格子裏的姑娘。
    她和我一樣,在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理想”而燃燒自己。
    那一刻我下定了決心。
    我必須成功,為了自己,也為了給她指明前路。
    我相信我們的選擇,沒有錯。
    我站在窗前,看著腳下這座城市的車水馬龍。
    第一次感覺我的人生真正地掌握在了自己手中。
    ……真的是這樣嗎?
    現在想來,那時的我真是天真到讓人發笑。
    我以為我掌握了命運。
    卻不知道,那隻是命運在將我拋入深淵前。
    給予我品嚐的最後一點甜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