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王靜篇 · 卷四: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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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病非但沒有好。
反而更嚴重了。
因為我已經快三十了,所以我媽開始給我不斷地安排相親。
我都去了,戴著最完美的妝容和微笑。
但我發現。
我好像……不能了。
無論對麵坐著多麽體麵、多麽優秀的男士。
我總會感覺。
他們看我的眼神……很奇怪。
那不是欣賞,不是驚歎。
而是一種……想把我吞掉、吃幹抹淨的眼神。
我知道這是我的心理問題。
可我控製不住。
幾個月後,我爸媽突然來了律所。
“囡囡!”
我媽一看到我,就心疼地拉起我的手。
“儂最近哪能嘎瘦啦?”
我一開始是欣喜的。
我以為他們隻是來看我的。
“媽,我沒事,就是忙。”
“忙也要注意身體呀!”
我媽不由分說地拉起我。
“走,你發小莉莉今天要結婚了,就在附近的新匯大酒店,阿拉強拉著你,也得讓你去散散心。”
我本來不想去。
但看著父母那充滿期盼和擔憂的眼神,我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婚宴辦在市中心的五星級酒店,金碧輝煌。
剛走進宴會廳,我就感覺到了無數道目光瞬間聚焦在了我的身上。
整個大廳的喧囂,仿佛都在那一刻,出現了短暫的凝滯。
緊接著,是此起彼伏的竊竊私語。
我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官司的勝利,並沒有洗清我身上的“汙點”,反而讓我的“故事”流傳得更廣了。
我突然有些感歎。
今年是2012年。
距離我出生,不過二十九年。
可這個世界,好像已經變了。
我記得小時候,鄰裏間的八卦最多傳不出一條街。
而現在……
網絡的發展快得驚人,信號也從2G變成了3G。
信息傳遞的速度快到讓真相根本來不及穿上鞋子。
謠言長上了翅膀。
可以輕易地飛到任何一個角落。
法不責眾……
“哎呀,老李!”
那位李阿姨看到我,眼睛瞬間就亮了。
“喲,這不是靜靜嗎?真是越長越漂亮了!看看這氣質!”
她一邊誇著,一邊熱情地拉過我的手,想介紹她身旁的兒子給我認識。
就在這時一個人快步走到了李阿姨身邊,湊到她耳邊用極低的聲音飛快地說了些什麽。
我看到,李阿姨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
她先是震驚。
然後是不信。
最後原有的那份熱情和欣賞,徹底變成了一種審視和嫌惡的姿態。
接著,她不動聲色地將我的手拍開了。
我媽還毫無察覺,熱情地要去追問。
“怎麽了老李?你看我家靜靜……”
“媽,不要問!”
我猛地拉住了她,聲音都在發顫。
求你了,不要問。
我見過母親為我驕傲時,眼中閃爍的光芒。
我不要……
絕對不要!
不能讓她聽到那些汙穢的詞語。
那些從她“老朋友”嘴裏說出,卻用來形容自己女兒的詞語。
刀子,我自己一個人承受就夠了。
不要再傷害到她。
已經晚了。
周圍的議論聲,仿佛算準了時機一般轟然爆發。
“原來就是她啊?那個王靜律師……”
“嘖嘖,看著人模人樣的,竟然把談了好幾年的男友都給送進去了,這種女人誰敢要啊……”
“何止啊,我聽說她明明是自己私生活不檢點,靠著身體上位的,說不定連孩子都打過……”
糟透了。
我居然連自己的母親都保護不了。
我媽終於聽到了那些議論聲。
臉“唰”地一下就白了。
她茫然地看著周圍,嘴唇顫抖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感覺自己又要崩潰了。
眩暈感再次排山倒海般襲來。
我想逃……
不。
我的意識,在這一刻退回到了身體的最深處。
另一個“我”接管了一切。
“我”扶住搖搖欲墜的母親。
然後緩緩地轉過身。
“我”的聲音不大,甚至還帶著微笑,清晰地傳入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耳朵。
“各位,比起一個已經被推下深淵的受害者,那個把她推下去的始作俑者,是不是……更應該被議論呢?還是說,在各位的世界裏,欺淩一個遍體鱗傷的人,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
……
那場婚宴
最終不歡而散。
回家的路上我開著車,父母在後座沉默不語。
這明明看似站起來了的我。
實際上感覺比任何時候都更痛苦。
一回到家。
我就把自己鎖在房間裏。
那個冰冷的“自己”退去了。
留下的隻有無盡的空虛和疲憊。
緩步走到盥洗室打開藥瓶,熟練地倒出幾顆白色的藥片。
我沒有喝水。
就那麽幹咽了下去。
藥片劃過喉嚨的感覺又幹又澀,帶著一股化學品的苦味。
我看著鏡子裏那個眼神空洞的自己。
剩下的隻有麻木。
......
瓶子裏的藥快見底了。
我意識到必須再去一趟醫院了。
我記得當時陳姐看我臉色越來越不對,關切地把我拉到一旁。
“靜靜,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要不休息幾天吧,事務所的事你別管了,交給我就行。”
我點了點頭。
然後去了申城最好的三甲醫院,掛了之前朋友推薦的精神科專家號。
看診的是一位很儒雅的劉醫生。
可坐在他對麵,我依舊無法開口訴說那些隱藏在心底的破事。
我受不了……
同一個男人說那些。
做不到。
所以隻不過是整合了最近出現的一些症狀。
嚴重的失眠、婚宴上的崩潰、以及幾乎無法與異性正常對視的問題。
最後像一份案情陳述一樣,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告訴了他。
劉醫生非常耐心地聽著。
他沒有打斷我,隻是偶爾在我停頓時用溫和的眼神示意我繼續。
我感覺得到。
他的目光能穿透我這具邏輯嚴密的軀殼,看到裏麵那個正在分崩離析的靈魂。
但他沒有點破。
“王律師。”
等我全部說完,他才緩緩開口。
“從藥物反應來看,你的情況還沒有到需要長期服藥的重度抑鬱階段。”
“你很堅強,你的大腦一直在用你最擅長的方式‘邏輯和隔離’來保護你自己。但它現在已經超負荷了。”
我聽到這句話。
內心錯愕。
啊?
原來我都這樣了……
還不算很嚴重嗎?
劉醫生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
“藥物能做的,是把溺水的你暫時托舉在水麵上,不至於沉下去。但我建議你去找一位心理谘詢師,進行長期的心理疏導。”
他從抽屜裏拿出一張名片遞給我。
我接過名片。
上麵印著一個名字。
“季小冉?”
“是的。”
“她的谘詢費用很高,但在處理你這類由重大創傷引發的心理問題上,她是我們這個領域裏最厲害的。去找她聊聊吧,我相信她能幫你找到重新站起來的力量。”
……
回到律所,我看著那張小小的名片,撥通了上麵的預約電話。
當聽到對方報出的“一千元/小時”的谘詢費用時。
我頓時猶豫住了。
在12年的申城,這是一個高昂到足以讓普通人望而卻步的價格。
我下意識地計算了一下。
一個小時......
就等於我律所一天的運營成本,等於夏晚晴三分之一的月薪。
在經曆了那場勒索之後
我對錢有了一種近乎病態的執念。
看樣子我這是……得了一種“貴病”啊。
要不……
還是算了吧?
我剛想掛斷電話,腦海裏卻不受控製地閃過了婚宴上那些人鄙夷的眼神,閃過了餐廳裏那些男人猥瑣的笑聲。
一股熟悉的惡心感再次湧了上來。
不。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
季小冉的谘詢室,和我想象中冰冷的診所完全不同。
這裏更像一個溫暖的書房。
有柔軟的沙發,和煦的陽光,空氣裏還飄著淡淡的茶香。
她本人也比照片上看起來更溫柔。
“王律師,你好。”
她微笑著為我倒了一杯熱茶。
在長達一個小時的谘詢裏,我依然無法說出那些最難以啟齒的細節。
但我第一次,在一個陌生人麵前談論了我的感受。
我告訴她。
我現在一看到別人聚在一起小聲說話,就會覺得他們是在議論我。
感覺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無所遁形。
我甚至還告訴她。
我現在好像……不能喜歡男生了。
我說得很混亂,很破碎。
她一直安靜地聽著,沒有打斷。
隻是在我停頓時,用溫暖的眼聲鼓勵我講下去。
“嗯,我知道。”
“沒關係,慢慢來。”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當谘詢結束走出那間書房時
我感覺自己那顆被巨石壓了很久很久的心,第一次照進了一絲陽光。
天啊。
我覺得……
她好像一個天使。
在之後的幾次谘詢中。
我開始慢慢地敢於去觸碰那些被我深埋的記憶。
當我......終於說到那個我曾經最信任的男人,將我的私密照片發到QQ群裏炫耀的那一刻,我的聲音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眼眶瞬間就紅了。
我低著頭死死地盯著自己的手指。
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我一度以為會看到她震驚或同情的眼神。
我等了很久......
“靜靜,看著我。”
我緩緩抬起頭。
她的眼中沒有憐憫,隻有一種……感同身受的憤怒,和關切。
“不要壓抑你的情感!”
“憤怒、委屈、憎恨……這些都是正常的,它們是你內心在受到傷害時保護你自己的方式。在這裏,你可以安全地把它們都釋放出來。”
她引導著我做了一次呼吸治療。
在她的聲音指引下,我閉上了眼睛。
我看到了那個蜷縮在黑暗角落裏、渾身是傷的自己。
我第一次沒有選擇轉身離開。
而是走了過去輕輕地抱住了她。
眼淚
在那一刻無聲地滑落。
那天的治療結束後,我感覺自己好了很多。
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感。
回到家後,我坐在電腦前,腦海裏不斷回放著季小冉引導我時,那溫和而又堅定的眼神。
那份輕鬆感,是我在墜入深淵後從未體驗過的救贖。
我的大腦,開始不受控製地分析起了這種讓我感到安心的情感。
然後鬼使神差地在搜索欄裏緩緩地輸入了幾個字:
“怎麽追求一個……女孩子?”
……
我喜歡上了一個女孩。
她叫季小冉,是我的心理谘詢師。
我開始更加頻繁地去心理谘詢室。
那裏是唯一能讓我感到安全的地方。
直到有一次,谘詢結束時我脫口而出
“小冉,周末……有空一起吃飯嗎?”
她愣了一下。
隨即了然地笑了起來。
“靜靜,在谘詢過程中,來訪者對谘詢師產生依賴甚至愛慕的感覺,這是一種很正常的‘移情’現象。它是療愈過程中的一部分,代表著你開始重新建立與他人的信任關係。我很高興看到你的進步。”
我點了點頭,臉上維持著“原來如此”的平靜。
那天回家後,我把自己關在書房裏。
一遍又一遍地反複播放著我們谘詢時的錄音。
我隻是想……
再多聽一會兒她的聲音。
或許,這隻是一種名為“移情”的心理學現象。
又或許,是我自己心底的保護機製在作祟。
......
照片依然在流傳,但我已經不在乎了。
反正尊嚴早就沒有了。
壞人已經受到懲罰,這就足夠了。
我想,當年毫不猶豫跟隨我的晚晴。
大概也是因此對我失望透頂了吧。
在我接了幾個為“壞人”辯護的案子後,她就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律所。
不,不對。
她離開的那天早上,並沒有一言不發。
我的辦公桌上靜靜地壓著一張紙條,上麵是她清秀的字跡:
“靜姐,我想再去基層律所看看‘小人物的正義’,等我回來還跟著你一起。”
我看著那張紙條。
看了很久,很久。
小人物的正義……
那不就是,當初決定做律師時候的我嗎?
可笑......又讓人感到敬佩。
……
那是我進入血色酒店的前一天。
我整理好第二天的庭審材料,去參加了小冉為我安排的一次沙盤遊戲。
遊戲正式開始前。
她遞給我一個精美的模型。
那是一個戴著王冠的孤獨“女王”。
“靜靜,把她也放進去吧,看看你會把她放在哪裏?”
我拿起她,輕輕地將她與代表我自己的那個小人,背靠背地緊緊地貼在了一起。
然後,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
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時。
第一眼看到的是曉曉那張寫滿了擔憂的臉。
她的臉完全沒有血色。
顯然是為了維持共鳴和治療我們,一直在透支著自己的能量。
耳邊傳來陳浩興奮的喊聲:“成功了!我們成功了!”
我看著陳浩。
看著身上還帶著傷的趙虎和陸銘。
再看著那個眼神裏第一次有了溫度的周逸。
我發現我好像不怕和男孩子對視了。
我此時才驚覺......
原來我心中一直渴望的。
隻不過就是能像這樣被人拚盡全力地……保護一次而已。
我再也忍不住自己的失態,緊緊地抱住了曉曉。
將臉埋在她的肩窩裏放聲大哭。
我能想象到她不可思議的眼神。
或許她從來都沒想過。
那個王靜也會有這樣脆弱的一麵吧?
我喜歡這裏。
這裏沒有流言,沒有蜚語......
卻有著可以性命相托的戰友。
我又可以做回那個會為了朋友和夢想而燃燒的
—— 最初的王靜了。
我把我的故事講出來,並不是想要博取誰的同情。
在這個世界上比我經曆悲慘的人比比皆是。
我隻是單純地想要宣告
自己找到了新的方向。
我需要的並不是在泥潭裏為某一方辯護。
而是站在天平之上,對罪惡本身進行最後的審判。
審判席!
那才是我應該站上的舞台!
我叫王靜。
我回來了。
但我的審判,才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