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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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許是擔心裴瓚回府後閉門不出,概不見客。
待聽到裴家兵馬快要抵達江州主城,地方知州的家眷急忙主動攜禮,試圖登門拜訪裴家。那禮品單子猶如雪花片一般,直往裴家門前堆。
一時之間,江州各家郡望都在觀望裴府的風向,生怕落於人後,沒能抱緊這一隻粗壯的大腿。
裴老太太是個人精,哪裏不懂那些官吏們的示好之意,她即便沒有誥命在身,也儼如金貴的老安人。
老太太被人捧得高興,也有心讓裴瓚挑選心儀的女子為妻。
於是,裴老夫人便在裴瓚回家的那晚,設下一場家宴,邀請各府的小姐來家中做客。
聽說江州的官家淑女們,為了在這一場宴席上逞妍鬥色,幾乎要把絹綢鋪裏的時興緞麵搬空了,就連家中的頭麵首飾,也全都拿到金樓裏翻新了一回。
高門小姐隻需想著明日穿什麽,今晚吃什麽,苦的累的倒都是府上的丫鬟婆子。
除夕那天晚上,裴家張燈結彩,絲竹管弦齊鳴。
庭院裏每一棵樹都掛上了紅綃燈,桌上設饌酬酢,果脯蟶幹,還用花綢新紮了戲台。
林蓉本來跟著馬廄的王叔,一起在院門口安置賓客的馬車。
但她笨口拙舌,又是身軀單薄的小姑娘,管事們怕她瘦骨嶙峋,連馬都牽不穩,不敢讓她杵在門口礙事。
正巧內院缺人,王叔便將林蓉遠遠打發走了。
內院擺盤布膳可是好差事,倘若仆婦們手腳麻利,大丫鬟菊香還會派發一筆賞錢,足足有幾錢銀子呢!
林蓉被這一樁美差事砸暈了,她腳底輕飄飄,如踏雲端,美滋滋跟著趙婆子進內院了。
隻是,林蓉忘記了內院的丫鬟們最愛拉幫結派,排斥外院的奴仆。
幾個小丫鬟打扮得花枝招展,湊作一團,不論林蓉問什麽事,她們都隻拿染了胭脂的頰骨覷她,連個正臉都不給。
倒不是小丫鬟們故意排擠林蓉,實在是眼下正逢大少爺回府的節骨眼,忽然從外院塞進來一個盤整條順、雪膚花貌的小姑娘,誰又不會心生警惕?
幾人微挑眼風,上下打量林蓉。
林蓉穿得樸素。
一件粉色夾襖不知漿洗了多少次,袖擺塌了線,褲腿也縮上一截。女孩的腦袋飽滿圓潤,沒擰什麽發髻,統共就梳了一條烏油油的發辮,發尾綁一根細細的紅絨線。極磕磣窮酸的打扮,竟也能透出一股小家碧玉的俏麗,當真令人心中生厭。
她們以為林蓉也是來大少爺跟前露臉的,不由對視一眼,心生一計。
她們故意指派林蓉,去伺候最為囂張跋扈的謝家小姐。
林蓉急忙推諉:“我還沒有服侍過賓客,這樣要緊的活計指派給我,怕是不合適吧?”
那名喚作“明珠”的丫鬟抿唇一笑:“瞧你也是個伶俐人,定能討得小姐們的喜歡,快去吧!賞錢可多了呢!”
林蓉位卑言輕,從未擔過要職,但她再怎麽傻也知道,真有這等好事,哪裏輪得到她。
可內院丫鬟都發話了,林蓉不好拒絕,隻能謹言慎行地跟在其他仆婦身後,祈求這一趟跑腿莫要出什麽差池。
然而,林蓉還是低估謝家小姐的驕橫。
沒等她端來賓客們要喝的花茶進入花棚,就被風風火火走來的謝小姐撞翻在地。
滾沸的茶水傾倒,燙上林蓉的手背,女孩纖細的手指被水燙傷,立馬鼓起幾個腫脹的燎泡。
林蓉吃了痛,當即跌到雪地裏。她的掌心朝下,被薄瓷茶盞嵌進皮肉,流了一地的血。
林蓉疼得齜牙咧嘴,輕呼出聲。
沒等她討饒,一記脆生生的耳光,就此打了下來。
啪的一聲重響,伴隨一聲怒極的斥責。
“賤婢!”
林蓉猝不及防被人扇了一巴掌,臉蛋瞬間浮腫一塊,不止耳朵嗡鳴,嘴角也沁出鮮血。
林蓉發絲淩亂,形容狼狽,她無措地跪在嚴寒的雪地裏,惶恐不安。
女孩的膝蓋凍得麻木,但那點凍傷壓根兒遠遠及不上臉上火辣辣的疼痛。
不是林蓉的錯,是謝小姐撞的她……
可她不能爭不能辯解,因她是奴婢,此為大不敬。
“謝小姐息怒!”
林蓉垂下眼,茫然地摳動雪塊,抹到手背,試圖降溫止疼。
謝小姐看到自己衣擺的髒汙,心知這樣汙糟糟的模樣,定是得不到裴瓚的另眼相待。
謝小姐氣得直哭,怒意灼得她幾乎不能呼吸,恨不得立時將林蓉拖出去亂棍打死。
“我看你就是存心想害我!”
謝小姐猶不解恨,還要再落下一巴掌,一聲諂媚激動的唱報聲卻恰好從遠處傳來。
“喜報!大都督到!”
一聲洪亮的唱報湧入耳朵。
院外立馬亮起團團焰火,馬蹄聲隆隆作響,如潮湧至,震得簷上雪簌簌直落。
所有嬉鬧笑談都在這些騷動裏戛然而止,宴客的庭院很快變得安靜。
眾人翹首以盼,難掩激動。
就連謝小姐也顧不上打人了,忙踮腳顧盼,朝外張望。
遠處,一麵麵軍所旗幟迎風飄揚,獵獵作響。
披堅執銳的軍士列隊上前,氣勢一往無前,直衝向這一座五進的宅院。
一時之間,一堵堵高聳的院牆被軍容整肅的兵馬圍困,猶如甕中之鱉。
眾人像是看到什麽令人毛骨悚然的場景,霎時死氣沉沉,噤若寒蟬,整個筵席如同烏雲密布,氣氛變得凝重。
參宴的賓客,大部分都是官眷,可裴瓚歸府,卻無視男女大防,帶著一群赳赳武夫堂而皇之地入內……此舉堪稱無禮至極,簡直狂妄不羈。
女客們如同提線木偶一般,兩眼發直地望向遠處,不知該如何是好。
遠處,庭院雪絮飛揚,簷燈燃起柔和明亮的燭光,漸漸浮出人影。
男人生得雪胎梅骨,秀致軒昂。
他身罩一襲狐毛黑氅,於冷冽寒風中跨步穿梭,漸行漸近。
此人便是名震江州的武臣裴瓚!
裴瓚輕車熟路地邁進院門,見到女眷,臉上也沒有絲毫錯愕。
男人收回目光,輕碾了一下腕上念珠。
片刻後,他抬手下令,命兵卒即刻前往軍所安置,不必入內驚擾家眷。
裴瓚目中無人,半點不顧旁人神色,一點禮數不全。
高門婦人們敢怒不敢言。
官家小姐們倒是春心萌動,對這位傳聞中的悍將武臣更為好奇,一個個忍不住偷眼打量。
這位傳聞中的抗倭戰神,明明是武將,卻長得並不粗獷,反倒是長眉入鬢,鳳目含威。容貌如溫玉無瑕,頗有君子瀟瀟風骨。
女孩們捂住心口,小鹿亂撞……她們萬萬沒想到,在外殺伐果決的大都督,竟是這般美姿儀的男子!
裴瓚抬眼,淡掃四周,顯然沒有料到家中會在年關宴客。
但他舟車勞頓,又負傷在身,已是疲乏,沒有與人周旋的心情。
於是,裴瓚對幾名官夫人頷首致意,抬腿便要往玉塵院邁去。
就在裴瓚離去的瞬間,他忽的壓低了眉眼,望向雪地裏那一抹紅。
除夕見血,犯了他的大忌。
裴瓚微微皺眉,心生不悅。
裴瓚忽然駐足,謝小姐當然知道自己犯下何等過錯。
謝小姐以為裴瓚不喜她太過驕縱,急忙溫婉柔善地解釋:“裴大都督,是這個奴婢包藏禍心,竟想用滾燙的茶湯潑我,我這才出手懲戒……不過一點小打小鬧,倒是叨擾大人了。”
也是這時,裴瓚方才注意到,雪地裏還跪著一名婢子。
女孩瞧著年紀不大,雞崽子似的,渾身沒二兩肉。鬢邊纏發的絲絛被人打落了,漆黑烏發淩亂,遮住了覆滿紅腫指印的側臉。
她奴顏婢膝,深深低著頭,那一節瓷白如玉的脆弱脖頸折下,鼓著亮瑩瑩的骨珠,如同易碎的釉麵薄瓷。
裴瓚不過掠去一眼,便收了視線,沒有多看的興趣。
倒是林蓉聽到漸行漸近的腳步聲,她忽然心跳如擂鼓,久久無言。
林蓉跪在雪地裏一動不動,低微卑賤如一隻螻蟻。
時隔多年,她再次聞到了那一味淡雅又濃烈的檀香。
不僅如此,她還看到裴瓚那一襲深黑衣袍被風卷起,綢袍廣袖底下,有一串菩提木佛珠若隱若現。
林蓉心裏記掛裴瓚,她一直領受大少爺的恩情。
她知裴瓚菩薩心腸,他見不得奴仆落難,他會救她於水火之間……如同從前那般。
直到男人微微眯眸,嗓音陰冷地道:“既是刁奴,打殺了便是。隻今夜除夕,本官見不得血氣……免得婢血太髒,壞人運道。”
此言一出,謝小姐懸著的心落了地,裴大都督不怪罪就好。
隻在這一瞬,林蓉肩膀發木,她的腦袋放空,忽然覺得自己的耳鳴變得嚴重了。不知是被嚇的、凍的、還是嚇的。
她忽然什麽都聽不到了。
謝小姐如釋重負,輕踢了林蓉一腳,冷哼:“既裴大人不能見血,還不快滾!杵在這裏做什麽,平白汙人的眼!你且記好了,今日你犯下這等惡事,念及裴大人回府,我姑且饒你一命。如有下次,我定會稟了老夫人,治你這個刁奴的不敬之罪。”
林蓉被這一腳踹得跌進雪地裏,一時間竟爬不起身。
她強忍住痛楚,老實巴交地低著頭,用那雙被沸茶燙傷的手撐地,匍匐於裴瓚的靴前,畢恭畢敬得道:“多謝大少爺、謝小姐寬容大度……饒了奴婢一命。”
說完,林蓉狼狽地起身,強行支著那一雙凍僵了的膝骨,往外院行去。
林蓉不敢停留,她頂風冒雪,腳程加快。
她想快些回到黑漆漆的下人房中。
即使那間小屋僅有一條矮榻、一張瘸腿小桌,隻掛了一片粗布簾子作為隔擋,但那是林蓉自己的家。
小隔間裏沒有燒炭,出奇得冷。
林蓉一進屋子,暖意便回到了四肢百骸,臉上的熱意也回來了。
趙婆子聽說了內院裏發生的事,焦心不已。
好在她看到林蓉全須全尾回來,沒有被貴人打殺在內院,心中鬆了一口氣。
趙婆子心疼林蓉受罪,她端來一碗灶房剩下的酒釀圓子,喂給林蓉:“快趁熱吃吧!在雪裏凍了這般久,定是傷著膝了。”
林蓉這時才發覺,她臉疼、腿疼,渾身都疼。
她的手指僵硬,險些端不住那一碗甜湯,還是趙婆子歎氣,舀來一勺甜津津的圓子,喂到她的唇邊。
“你說你,怎就聽了明珠、明玉的逗弄,竟敢去服侍那位謝小姐!誰不知道她和二房夫人沾著親,性子最是嬌蠻。旁人避之不及的差事,你倒好,還愣頭青一般迎上去。”
林蓉被趙婆子一番責罵,竟不覺苦悶,心裏反倒暖洋洋的。
林蓉鼻腔一酸,滾下了眼淚,她笑說:“我知道了,下次定不會犯蠢。”
林蓉抬起手背,抹去淚花。
也是這時,趙婆子才看到她滿手的燙傷。
趙婆子忙放下湯碗,哎喲了兩聲,取了藥膏幫她抹勻。
“別哭了,有命回來都不錯了,趕明兒年關,你做完活就回屋裏好好歇著,老婆子我去給你搞一碗燒鵝來,咱倆一起下酒吃。”
趙婆子性子孤僻,沒什麽兒女。
本來她也瞧不上豆芽苗兒似的蓉丫頭,以為林蓉傍上自己,定是有所圖謀。
但多年相處下來,趙婆子深諳林蓉的為人。
這個丫頭就是心實憨傻,知道趙婆子腰不好,才會每次主動跟著趙婆子出門,幫她推車背糧。
林蓉感激趙婆子的關懷,她聽老婦人幾句責罵,心裏覺得溫暖,那些漫上喉頭的冷意也驅散了不少。
林蓉落淚,她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
自從賣身為奴,她不是沒遭過打,挨過罵。
但她頭一回會生出這些名為委屈的情緒。
她隻是想到了一些舊事。
她隻是記起了那些裴瓚的恩情。
她隻是記得那一疊衣袍散出的檀香,看到那一串囚在男人琳琅腕骨上的慈悲念珠。
她本以為高門主子裏也有善類,她本以為裴瓚慈悲心腸,當年救下孤立無援的林蓉,定是心生憐憫。
可實際上,裴瓚不過厭惡除夕見血。
他與劉管事、裴家主子、所有的官家女眷,沒什麽兩樣。
在裴瓚眼中,林蓉隻是一個連骨血都醃臢下作的奴婢。
原來,從始至終,都沒有誰……將她當成一個人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