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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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林蓉不知該如何解釋,又或許她不必多言。
    她深知奴仆身份卑賤,僅僅碎了一隻瓶,髒了一塊毯,折了一株珍草,被杖刑打死在庭院的奴仆比比皆是,遑論開罪了手眼通天的裴大都督。
    林蓉不敢賭裴瓚生出的那點微乎其微的好心,她是卑賤的泥人,任人捏圓捏扁。
    不過是一句奚落,一記譏誚的眼神,稀鬆平常,她能忍受。
    於是,林蓉褪下髒兮兮的棉鞋,僅剩下裹住足踝的白襪。
    今天的素布襪子沒有被泥浸透,她便沒有脫去。
    林蓉屈膝跪在置著淨手臉盆的木架邊上,認真洗手,再將膳食從雞翅木提梁食盒裏端出,穩穩當當擺到桌上。
    一應事不疾不徐,得心應手。
    布完膳,林蓉又收回手,低眉斂目地後退,跪至一旁的絨毯,等待裴瓚用膳叫退。
    林蓉沒有眼波亂飄,也沒有搔首弄姿,她很本分地幹完活,像一尊木頭人一般乖乖聽候吩咐。
    如此識趣的婢子,一點都不惹人生厭。
    裴瓚用過飯後,又洗漱清口,飲了一盞茶。
    裴瓚很重世家公子的規矩,食不言寢不語,隻是用飯後,他也沒有立時喊林蓉出去。
    好在林蓉膝下的寶相花毛毯很軟乎,屋裏也燒著無煙銀炭,熱烘烘的,並無半分不適。
    也是因此,即便林蓉與裴瓚這等凶煞邪神共處一室,她也不覺特別難捱。
    林蓉身上濕透,又驟然遇熱,暖室裏待久了,她又有點昏昏欲睡。
    沒等林蓉恍神,一抹高大峻拔的黑影悄然而至。
    男人被燭火打出的陰影如潮湧至,將身軀嬌小的林蓉,盡數籠罩其中。
    裴瓚的眼風清冷鋒利,如烏雲壓頂,山洪傾頹,威懾力逼人。
    如此近的距離,令林蓉無端端又想到了那天夜裏充斥著痛感與驚恐的房事。
    她的仿徨散去,精神又被吊起,整個人如墜冰窟,就連骨頭縫裏也滲出冷意。
    但林蓉一想到如今二人身處房門洞開的飯廳,裴瓚再肆無忌憚,應該也不會於大庭廣眾之下,對她動手。
    畢竟那天夜裏,裴瓚行事前,還將門窗闔得嚴絲合縫。
    他不過被人下了藥,才失了神智,平日還是極要顏麵的權貴,不會行那等下作之事。
    林蓉安撫完自己,強裝鎮定,問他:“大少爺可有吩咐?”
    林蓉話雖如此,其實她的手腳早已僵硬,連呼吸都窒在口鼻。
    裴瓚垂眸下視,凝於林蓉綁著烏鴉鴉發辮的後頸。
    女孩的衣領底下狹長的指痕消散,唯有那一顆薄潤的骨珠在薄皮底下擰著、鼓著,如她一樣垂死掙紮。
    裴瓚的綿長氣息,拂落發頂,溫雅的檀香漸近,林蓉不免瑟縮肩頭,忽而聽到他冷不丁開口。
    “正月初三那夜,你可曾往玉塵院送過茶水?”
    “奴、奴婢差事繁多,一時半會兒也記不起……”林蓉杏眸微顫,麵如白壁,她的肩頭瞬間僵直,沒敢抬頭,默默忍受著掌心不斷沁出的熱汗。
    她疑心裴瓚查出了什麽。
    畢竟她那天晚上因吃痛也有對身後之人求饒過,期間泄出過一星半點兒的聲音。
    可是女孩子的嗓音婉約,大多都是溫婉嬌弱,光是裴家,聲音相似的婢子都不知凡幾。
    裴瓚應該不至於單憑幾句話,就確認她是那個冒瀆主子的婢子……而且裴瓚知道林蓉常來玉塵院送膳,興許是他心存疑慮,隨口發問罷了。
    想到這裏,林蓉抱有僥幸心理,硬著頭皮回答:“似乎沒有。”
    聞言,裴瓚唇角微牽,弧度極淡:“許是我認錯了……你退下吧。”
    “是。”林蓉如釋重負,她收拾完碗碟後,背對著裴瓚,悄無聲息地穿鞋離去。
    林蓉抱著那一隻食盒,如踏懸空鋼絲,每一步都走得極穩。
    她不敢泄出絲毫慌張,生怕一點細枝末節的破綻,就能引起裴瓚的疑心,而後連人帶魂都被他拘於此地,永世不得超生。
    到了戌時,別院的主子們都睡下了。
    趙婆子提來一簍冰洞裏網上來的螃蟹,又在鍋裏燙了幾壺生薑黃酒,喊外院的仆婦們一起吃喝。
    冬蟹沒有秋蟹肥美,但勝在肉嫩鮮滑,一捏一嗦,滿嘴流汁,下酒真是一絕。
    外院的下人雖然月錢少,但勝在自由,婆子們掌著公廚,隻要夜裏別鬧出太大動靜,別私自偷拿那些貴重的食材,尋常往灶膛裏丟個毛豆、芋頭,沒人會管。
    而內院的丫鬟小廝雖然伺候主子體麵,但院中私廚隻能用來給哥兒姐兒煲湯,想吃點夜食那是門兒都沒有。
    趙婆子從蒸籠裏夾出一隻肥美的螃蟹,置於林蓉的碗裏,“累一天了,趕緊吃些。”
    林蓉今日既受罰,又受驚,屬實魂不附體。
    她感激阿婆的貼心,在吃蟹前先喝了一盞暖身的黃酒。
    待酒水順著咽喉,燒熱肺腑,林蓉方才回過魂來,歡喜地歎道:“還是阿婆這兒鬆快,心裏不擔事兒。”
    富貴聽了就笑:“那可不!趙阿婆最疼蓉姐姐了,下午門房剛撈上來的大螃蟹,別院都趁新鮮吃了,阿婆非要留到蓉姐姐忙完才吃,饞得我一晚上當差跑腿都在惦記鍋裏的螃蟹呢。”
    林蓉拆了一碗蟹肉給趙婆子下酒,又拿了一隻螃蟹遞給富貴,“哪次吃食短了你,說得多可憐似的,趕緊吃兩口堵堵嘴吧。”
    “噯,謝阿姐賞!”富貴耍猴似的唱戲,逗得大家夥兒哈哈大笑,一頓夜宵吃得其樂融融。
    林蓉為了驅寒,多吃了些酒。
    但她忘記今日受涼,又被酒勁兒衝到腦子,不過三杯便醉醺醺,暈乎乎。
    林蓉不能陪人喝酒了,她打了聲招呼,回房休息。
    明天主子們都外出打獵,夜裏才有灶房的活計,下人們可以多睡一個時辰,誰都不願這麽早散了酒宴,便招呼林蓉先去睡覺,他們再喝一盅黃酒。
    林蓉走出廚房的時候,天仍飄雪,遠處梅林被盈盈月華普照,灼灼十裏。
    林蓉駐足看了一會兒,心裏五味雜陳。
    她也知道這些花景雪景好看,但她沒有那一份賞花的閑心。
    每日不是忙著掃灑院落,就是忙著端茶倒水……她忙著如何求生,半點都沒有屬於自己的時間。
    就連賞花都成了極其奢侈的事。
    林蓉想,若她有朝一日離開了裴府,她一定要在某一年大雪皚皚的冬天,煎好炊餅或者蒸一份紅棗米糕,然後帶著一個裝了兔毛毯子的大包袱,上半山腰賞雪賞梅花。
    她不用急著做活,她很自由,她想在外待到多晚都行。
    林蓉咧嘴一笑,仿佛幸福美滿的日子近在眼前。
    沒等她朝前走上兩步,忽然一隻蒲扇大的手,捂住了她的口鼻。
    林蓉奮力掙紮,可身後的男人人高馬大,力氣更重,竟是下了死手。
    林蓉嗚嗚地喊叫,直到一股濃烈的藥味灌進口鼻。
    她的腦袋嗡然,隨後眼眶發熱,腿骨發軟,竟就這麽暈了過去。
    再等睜眼的時候,林蓉置身於一間廢舊的屋子,房梁懸著蛛網,桌麵沾著灰塵,顯然是久不住人。
    林蓉口塞布條,雙手後折,被一根粗糲的麻繩緊緊縛著。
    她感受到衣襟微敞的冷意,不由發起哆嗦,一扭頭,又看到劉青山滿臉暈紅,踉踉蹌蹌地靠近。
    林蓉唇色慘白,嚇得發抖。
    “蓉、蓉兒,我也不想如此行事。可我爹說了,隻要咱倆好上,旁的事,他都能幫咱們擺平……無非是洞房花燭夜提前了些,你放心,我聘金照給,我會對你好的!”
    劉青山酒氣熏天地靠近,他嘴上致歉,一雙眼睛卻亮的出奇,分明是蓄謀已久。
    男人那隻粗糲手掌觸上林蓉的脖頸,在她的雪膚上放肆地遊走,幾乎要鑽進衣襟之中。
    林蓉花容失色,亦恨得目眥欲裂。
    這個蠢人!他有老子娘罩著,倘若出事,劉管事也會力保他。
    哪裏像林蓉,孤苦伶仃,無人倚仗。一個穢亂後宅的罪名落下,她焉能有好?怕不是要被浸豬籠了!
    林蓉心性灑脫,並非看重貞潔之人。此前委身裴瓚,也不過是不敢違抗主命,加之報恩還債,借此逃脫內宅。
    可劉青山呢?!他是劉管事的兒子!
    少時劉管事待人刻薄,嫌林蓉是個瘦弱的女孩,劉管事欺她笨口拙舌,常常以調教之名,棍棒相加。
    林蓉渾身傷痕累累,恨劉家人入骨,又怎肯嫁進這樣的人家。
    林蓉忍著那股催人作嘔的酒氣,她趁著劉青山想要低頭索吻的瞬息,猛地抬頭,拚死撞上男人的額角。
    這一下痛擊,林蓉抱著魚死網破的心思,不見血不休。
    莫說劉青山被林蓉撞懵了,就連林蓉自個兒都磕壞了腦門,流了一臉的鮮血。
    林蓉忍住疼痛,她趁著劉青山倒地叫喚的時候,一個鯉魚打挺蹦下了床。
    林蓉雙手受縛,動作受阻,她隻能背過身,緩慢地抽開門閂。
    劉青山捂頭暈了半天,很快反應過來,林蓉這是要跑!
    他今晚成事也罷,若是沒成事,還讓林蓉在主子麵前告上一狀,後果不堪設想!
    劉青山氣狠了,他忍著痛,臉上橫肉顫動,一雙眉眼愈發猙獰,作勢就要抓回林蓉。
    林蓉心髒砰砰直跳,她不敢有半分遲疑,即便眼見劉青山拔腿靠近,她也強迫自己靜下心抽動門閂。
    千鈞一發之際,林蓉猛地拔出那一根門閂,後撤一步。
    劉青山伸出猿臂,企圖抓人,怎料他腳步不穩,竟跌進雪地裏。
    柴門大敞,風雪兜頭卷入,吹得林蓉臉上淚痕生疼,烏發群魔亂舞。
    林蓉渾身汗濕,她不敢逗留,急忙往屋外跑去。
    劉青山從雪絮裏爬起身,他大驚失色,隻能在女子身後,窮追不舍。
    這一刻,劉青山失了什麽憐香惜玉的心思,他恨不得打斷林蓉雙腿,拔了她的舌頭,免得她還有牛勁兒,能這樣作妖,害他落得萬劫不複之地。
    林蓉的雙手被麻繩綁得結實,口中又塞了布塊,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她渾身的血液冷凝,止不住戰栗,她當真害怕再次落入劉青山的賊手。
    她已然惹怒了劉青山,她知道自己一旦回到賊窩,不會有好果子吃。
    劉青山又這般奸滑,竟將她藏到偏僻的寺廟寮房,此地距離主子們住的別院,可有兩刻鍾的路途!
    林蓉沒命地跑,她的雙腿凍得發木,口鼻被風雪堵塞,幾乎要喘不過氣來,想到今日發生的事,她的心底愈發委屈、憤恨,甚至想和劉青山同歸於盡。
    不管是裴瓚還是劉青山,她一個都不想招惹!
    她就想好好過自己的日子,早點贖身離開裴家……憑什麽、憑什麽連這點願望都不能滿足她!
    林蓉簡直氣得要吐血,她實在不懂,這輩子她究竟造了什麽孽!
    夜深的時候,富貴出門放.尿。
    也是晚上黃酒吃多了,他竟看到劉青山下了黑手,將五花大綁的蓉姐姐扛上了牛車!
    富貴嚇得麵無血色,沒等他喊人,那輛牛車已然揚長而去。
    富貴撲了個空,他觀望了一下牛車的方向,想起昨日劉青山和人吃酒,還說起附近有一座久不住人的荒廟,用來辦事兒正好。
    富貴雖然年幼,但他混跡外院許久,當然聽得懂劉青山口中的葷話是什麽意思,眼見著林蓉被人擄走,他立馬反應過來,這廝是想玩陰的!他想霸王硬上弓,和林蓉生米煮成熟飯!
    可劉青山是劉管事的獨子,誰敢蹚這一趟渾水救人?
    能鎮得住劉管事的大拿,唯有府上的主子們,或是玉塵院的馮叔了。
    思及至此,富貴立馬想到今晚在梅林賞雪的大少爺裴瓚……主子既然在梅林裏,那麽馮叔一定也在!
    富貴一咬牙,捋起袖子,朝掌心呸了兩聲。
    他搓了搓手,給自己打氣,隨後,少年人足下生風,一溜煙跑進了林中。
    夜穹岑寂,皓月千裏。
    裴瓚忽生雅意,要來林中賞梅。
    謝家人知道了,自然是用各色煌煌花燈,將臘梅林子妝點一番,以此火樹星橋的盛景,殷勤討好這位權勢滔天的武勳都督。
    裴瓚吃了一壺東州秋露白,倚著一棵花葉虯結的臘梅樹假寐。
    許是當真有些困倦,他身上披的白狐黑氅卷落,玉簪微鬆,一頭如瀑青絲披散肩背。
    男人長睫凝雪,一動不動,遠觀過去,竟少了幾分武將的凶悍暴烈,平添幾分文臣的竹骨鬆姿。
    隻是,這等靜謐祥和的場景,終是被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驚擾。
    良辰美景被人驚擾,裴瓚微掀薄薄眼皮,不悅地掃向遠處。
    那名瘦骨嶙峋的小廝富貴,朝裴瓚的方向,馬不停蹄地跑來。
    他一記滑鏟,跪至裴瓚麵前大力磕頭:“大、大少爺,求您開恩,救救我阿姐!我阿姐被劉青山擄去了!奴才怕阿姐出事,實在是沒法子才求到您的麵前!求您大發慈悲,搭把手,救救阿姐!”
    富貴不敢招惹裴瓚,但他尋不到馮叔,隻能死馬當活馬醫,萬一他運道夠好,萬一他能求得裴瓚開恩。
    但他顯然不了解,殺人如麻的裴大都督是何等狠戾心性,若非今夜心情不錯,他頭一個下手,便是擰斷富貴的頸子。
    裴瓚今晚的好夢被人驚擾,本就心情浮躁,又聽他一個外院小奴也敢來叨擾主家,不由冷笑:“你膽子倒大,不過是家奴間的打鬧,也敢來驚動家中主子。”
    富貴額頭都要磕腫了,他無計可施,既已求主,隻能繼續哀求:“奴才實在沒法子了,動手的是劉管事的兒子,沒人敢管這汙糟事。奴才實在尋不到人幫忙,隻能求爺來壓人!求您了!再耽擱一會兒,恐怕蓉姐姐要出事了!”
    蓉姐姐。
    裴瓚長指微頓,鳳目輕闔,“你方才說……你阿姐叫什麽?”
    富貴雖不懂裴瓚為何這樣問話,但他捕捉到一線生機,忙高聲回話:“林蓉……阿姐名喚林蓉!是外院的掃灑丫鬟!”
    哢嚓——
    酒杯破裂。
    玉盞如斯脆弱,竟碎於裴瓚的長指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