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驚鴻客(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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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漸濃,山野幽靜。
楚悠剛沐浴完,坐在長榻上給玄離上藥。
青年側身對她,長發撥到身前,衣衫堆在窄瘦腰間,露出寬闊肩膀與漂亮肌肉線條。
一根似銀非銀的項鏈戴在脖頸上。
背上撕裂傷、利刃傷零散分布,這些都已經好得差不多,隻有一道格外猙獰,從左肩胛骨劃到側腹,皮肉外卷且露灼燒痕跡。這傷是楚悠半個月前在上山撿到他時,身上最重的一道,即使用了很多藥,愈合速度仍非常慢。
指尖沾了冰涼藥膏,細致塗抹在傷口處。
“這藥好像不太管用,好得真慢。”
玄離的背脊在觸碰下繃緊了一瞬,溫熱指腹融化了藥膏,柔潤觸感在肌膚上滑動。
“弄疼你了?”楚悠動作更輕,自然地吹了吹傷處。
溫熱氣流柔柔拂過。
屋內隻點了盞油燈,勾勒出纖瘦肩頭,和因身體前傾而凹陷的腰肢弧度。
玄離的下頜線條微微緊繃,忽然挪開視線,依然是溫和語調:“楚姑娘從前也撿過傷患?”
楚悠老實道:“沒有,你是第一個。”
她撿玄離純粹是一場意外。半個月前下山途中,草叢茂盛她不小心踩到東西,以為是埋伏的妖獸,下意識一腳踹出去,踹完才發現是個人,渾身是血被她踹進了矮山坡,腦袋重重磕在大石頭上。
上前一探,人沒斷氣,出於愧疚心,她把玄離扛回了家。
那時他氣息微弱,衣服也被血和泥糊得看不出顏色。她都做好了給對方立墳的準備,沒想到,他醒了,還被撞丟了記憶,隻記得名字。
楚悠的道德不允許她把一個失憶傷患趕出去,就這麽稀裏糊塗留在家裏了。
玄離長得好、廚藝好、除了偶爾說話帶刺,總體來說溫柔博學,她還挺喜歡的。
如果一直想不起來,也沒有人來尋他,楚悠打算養他一輩子。
淡淡的清苦藥膏氣味彌漫。
楚悠上完藥,拿過幹淨布條,一圈圈纏繞修長身軀上。
玄離展開雙臂配合,隨著她低頭,柔軟微濕的發絲偶爾掃過他的胸膛,散發著淡淡的、幽微的香氣。
隻需一垂眼,就能看見身前的嬌小身軀,以及一截雪白後頸。
他想不明白,這樣孱弱的凡人身體,如何能殺死那些凶惡妖獸。
脆弱到他隨便一握就會死去。
腕上的菩提珠一燙,蝕骨之痛更尖銳,似警醒似懲戒。
但這些痛,又隨著楚悠時不時的觸碰消退幾分,此消彼長,竟成了種古怪的折磨。
玄離緩慢彎起唇角,目光幽暗。
“好了~”楚悠纏完最後一圈,擦了擦鼻尖的汗珠,在他側腹處輕輕一點,“你這傷需要什麽藥才能徹底治好?”
他慢條斯理係帶穿衣,脖頸上的項鏈很快就被衣物遮去,不答反而問道:
“楚姑娘應該能看出來,這不是普通的傷。我不過是個低境小修,失了記憶,也無人來尋,可見沒有利用價值。你對萍水相逢之人這樣上心,所求為何?”
凡人,大多貪色或貪利。他雖發問,卻不覺得楚悠能答出什麽有水平的東西。
“想邀你長住。”
“……?”
“因為你好看,做飯好吃,性格……也還不錯。如果一直想不起來以前的事,不如住在這,和我作伴怎麽樣?我會想辦法治好你的傷,打獵養你。”
油燈爆開燭花,燭光昏黃,襯得彎彎杏眼裏的笑意盈盈流轉。
“養我?”玄離細細咀嚼著這兩個字,忽然笑出聲,抵著唇肩膀抖個不停。
楚悠不解他抽什麽風,正色道:“我是認真的。”
“好啊。”他好不容易止住笑,饒有趣味看她,“太乙青芝能治這到道傷,楚姑娘要為我弄來麽?”
“可以,我去市集打聽一下。”
玄離挑眉不語,眉峰似烏黑小山聚起,開始期待她打聽到此物之後的反應。
屋內很快熄了燈,月華從窗縫淌入。
正屋不大,用一架老舊屏風隔開床榻和其他活動區域。
床上已經傳來楚悠均勻的呼吸聲。
玄離躺在臨床長榻上,直勾勾盯著屏風方向。直到菩提珠越來越燙,錐心之痛炸開。
他緩慢收回視線,唇邊弧度越來越深。
*
盤鎮是離溪石村最近的鎮子,市集每旬開一次。
地處北境和西境交界,市集裏魚龍混雜,從日出開至日落。
楚悠戴著鬥笠,白紗垂下遮住臉,發覺今天的市集氣氛不一樣。
在這裏交易的,大多是附近村民和低境修者,但她見到了不少打扮低調,氣勢迫人的修者穿行其中。
她來到不起眼小攤,取出手環裏的妖丹和切割好的妖獸。
皮毛和血肉像摞小山,堆滿小攤旁的空地,引得周圍人紛紛注目,看見是她,又見怪不怪收回視線。
“賴婆婆,今天好像來了很多人。”
“不得了,又獵了這麽多!”賴婆子以收購妖丹和妖獸血肉再倒賣給小世家宗門為生,清點後爽快給楚悠結了一百塊靈石。
“在找人呢。”她瞟了眼那群氣勢迫人的修者,壓低聲音,“全是四境以上已擇道的,這陣仗,不知是找多了不得的人物,可不能得罪。”
在這個世界生活了一年,楚悠對這的修行體係有大致了解。
修為分一到九境,三境之上可以擇道,九境之上為聖人。能打發這麽多四境修者來找人,隻有大世家才能做到。
“多謝婆婆。”她留了一顆靈石在攤上,笑得眼眸彎彎。
“誒,你這姑娘真客氣。”賴婆子笑得臉上褶子皺起,搓了搓手,拿走靈石後又道,“最近少上山,我聽說有凡人去砍樹,被修者遇見直接搜了魂,死了。”
“對了,你手上這法器真不賣?我給你出到五百靈石成不?”
楚悠搖頭:“多謝婆婆,這個真不賣,我要自己用。和您再打聽個東西,太乙青芝在哪能買?”
“太乙青芝!我的姥,你要來做什麽?這小破地方,哪來的太乙青芝,那可是靈物!”
賴婆子向她解釋,靈物是天地靈氣孕育之物,世家宗門不缺,但幾乎不會外流。
楚悠思考片刻,問:“如果一定要買,去哪可以碰碰運氣?”
“你……唉,行,真是個倔的。你真想要,可以去萬春堂問問,鎮上就有一家,這是靈山門下的醫堂,開遍十四洲。但我提醒你,就算有也是天價之物。”
順著賴婆子指的方向,楚悠看見一所青簷黛瓦的醫堂。
進出的人絡繹不絕,楚悠跟著排隊,借著幫人打聽的借口,向醫師問了太乙青芝的價格。
果然天價。
一株五千,打獵十年都攢不齊!
她買了幾包對修者有效,促進外傷愈合的藥,花掉了剛到手的一百,還倒貼了一點進去。
回家路上,楚悠心情低落。
她沒有養過人,以為很簡單,沒想到花錢像四腳吞金獸。
淡綠飄帶上的黃蝴蝶動了動,飛到了袖口處。
“你還在呀。”楚悠輕觸一下它的翅膀。
黃蝴蝶像不怕人,安然停在那。今天一早,楚悠從溪石村趕往盤鎮,剛出村就遇到了這隻停在她發髻上的小家夥。
沒想到竟一直跟著。
小道旁的草叢窸窸窣窣。
“啐!”一口痰狠狠吐到楚悠麵前。
三個高瘦不一的男人獰笑著走來,手上都拎著刀或者斧子,覆蓋炁流。
“小妞,把身上的靈石都留下,不然——”高大刀疤臉用刀背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楚悠歎了口氣,自顧自往前走。
“小娘們耳朵聾了!老子跟你說——嗷!嗷、嗷……”
刀疤臉和同伴衝上去那瞬,體內炁流忽然就不聽使喚了,再反應過來,已經被楚悠當沙包一樣暴揍一頓。
他們蝦米般蜷在地上呻吟,鼻青臉腫,牙掉了幾顆。
“還不滾?”
三人躬身朝楚悠作揖,謝她饒命,然後撒腿就跑。
打了場架,黃蝴蝶仍停在楚悠袖口,她忍不住又戳了戳它,“好乖。”
日光下,少女低下頭顱,笑靨生動,飄帶在身後飄揚。
水鏡清晰映出這一幕。
小院裏同樣日光晴好,修長蒼白的手指輕點水鏡,鏡中畫麵像固定在走路的人身上,時不時晃動。
偶爾還能聽見幾句自言自語。
玄離半躺在搖椅上,無意識摩挲水鏡,回想著楚悠暴揍劫匪的情景。
對付三個一境修士,出手幹脆果決,而且三人的炁流遇上她便消失。
“殺過人呢……”他托著下頜低語,“還殺過很多。”
當擁有絕對武力時,人命便似輕飄飄的紙,很難有重量。
手上沾過很多血,卻不會輕易取人性命,這很矛盾。
“玄離——”
清澈悅耳的聲音隨著推門聲進來,打破小院寂靜。
施加的術法撤走,水鏡變回一塊普通銅鏡躺在玄離腿上。
一根手指勾著幾包蘊含靈氣的藥拎到他麵前。
藥包後,是楚悠的臉龐,唇角上翹,鼻尖冒出細汗。
“在萬春堂買的藥,對修者外傷有效,一天一服。我去打聽了太乙青芝,暫時買不起,但我會想辦法的。”她搖起一桶井水,掬了幾捧解渴。
水珠打濕了衣襟,緊貼著鎖骨,一粒小紅痣在衣緣處若隱若現。
玄離平靜移開視線,停在楚悠肩頭的黃蝴蝶隨之飛走,消失在院牆外。
“這就走了……”她怔怔望向院牆外,目露悵然。失落片刻,轉過身,“玄離,你怎麽不說話?”
玄離注視她片刻,手腕的菩提珠越來越燙,溫和笑道:“我沒想到楚姑娘竟會這樣上心,內心感激,在想該如何報答。”
“給我做飯就算是報答了。上山去啦,傍晚見~”楚悠拎起柴刀出門。
“等會。”玄離叫住剛回來沒一會的她,走進正屋,拿出個布包遞去。
楚悠從他手裏接過,指尖擦過又分開。
布包沉甸甸的,裏麵傳來烤餅的香氣和水囊晃蕩聲。
“玄離你真好。”她挎上布包出門,轉身時飄帶揚起。
柔軟觸感拂過玄離的側臉、下頜。
楚悠走出院子沒幾步,黃蝴蝶不知從何處飛來,闖入視野裏。她眼睛一亮,朝它伸出手。
黃蝴蝶停留在白皙指尖。
她好奇打量:“你沒走啊,要跟著我嗎?可以采花養你哦。”
望著漸漸走遠的背影,玄離撚了撚指尖,垂眼看手裏的幾包藥,隨手將其拋向院子外的水渠。
無用之物,不必留著。
“嘩啦…”藥包剛沾水,一道靈光倏地卷過。
幾包藥被收入了乾坤袋中,與滿地靈物寶器堆在一塊。
玄離神情陰鬱,僵硬地收起施術的手,然後取出幾枚靈光蘊藉的丹藥吃下。
這幾枚下去,死人都能複生八百輪。
靈氣入體,柔和修複傷勢,卻像遭遇壓製阻攔,最終逸散各處。
玄離冷嗤一聲,撚動發燙的菩提珠,這東西在壓製他傷勢恢複。
隻要它在,大羅金仙的藥也無用。
可他偏偏找到了化解之法。
村尾背靠連綿深山,一群飛雀驚起,掠過山腰。
玄離凝視著深山某處,指尖在菩提珠上輕敲,想起那夜她問什麽藥才管用,慢悠悠笑了。
“最管用的藥……是你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