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驚鴻客(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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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悠沒把馮二的事放在心上。
    吃過晚飯沐浴之後,她坐在矮桌前托腮看話本,女主是靈山聖女,講她與宗門世家天之驕子們的愛恨情仇。
    裏麵有一段提及已墮魔的帝主在少年時,與聖女有青梅竹馬之誼,將少年情竇初開寫得細膩動人。
    後麵的劇情,楚悠不看都能猜到。
    肯定是聖女心有所屬,帝主愛而不得遂黑化墮魔,整天屠戮蒼生巴拉巴拉……
    放在以前,她或許愛看。現在人穿進來了,身為蒼生之一,她隻想說:
    蒼生招惹誰了!神仙談戀愛不要拿普通人當玩具啊!
    楚悠舉著書往後仰躺,窩在大黃身上,像躺進長了短茸的溫水袋。
    大黃趴在她背後打瞌睡,被這樣一壓,乖順翻出肚皮讓女主人躺得更舒服。
    楚悠歪頭往旁邊看。
    長榻臨窗,藍衣青年倚坐,烏發隨意披散,一手捧衣,一手拿針,淺綠裙衫鋪散在他膝頭。
    油燈忽然爆開燈花,為略顯病色的麵容添了幾分鮮亮。
    細針不斷穿出,針腳細密縫補撕裂袖口。
    她看得太久,玄離抬眼對視,道:“明天開始,帶狗一起上山。”
    “可馮瘸子趁我不在,找你麻煩……”
    玄離縫完最後一針,打斷:“不會。”
    大黃趁機嚶嚶叫,示意自己完全好了,可以勝任工作。
    裙衫拋向楚悠,她下意識摟住,嗅到衣服上不屬於她的冷冽氣味。
    破損處針腳細密,還添了幾朵小花。
    “謝謝你呀玄離。”她喜笑顏開,“會做飯會補衣服,像我爸媽一樣好。”
    玄離瞥她一眼,靛藍袖袍揮過,油燈噗地熄滅。
    “哎?”
    “倦了。”
    “這麽早就睡,好吧。”
    一陣窸窸窣窣的鑽被聲後,正屋安靜下來。
    山野寂靜,彎月西移。聽著屏風後不太平穩的呼吸聲,玄離瞥了眼大黃。
    它烏溜溜的眼珠一轉,悄無聲息躍出窗,消失在院牆外。
    *
    “臭娘們!給臉不要臉!”
    馮二恨恨錘床,不慎扯到被打斷的肋骨,哎喲叫喚半天,臉色更糟。
    他三番五次向那小娘子示好,軟的不行也試過硬的,可就像撞鬼似的,學來的術法都製不住她。
    自打他回村,橫行霸道慣了,那受過這種氣,更想把楚悠折服好出了這口惡氣。
    馮二捏著包新得來的藥粉,嘿嘿一笑。
    “這麽不識趣,就別怪老子用點手段了……”
    “篤篤篤。”
    屋門被輕撞三下。
    “誰!”馮二循聲望去,一道猙獰冷峻的獸影盤踞在門外。
    不等他作出反應,大門轟然倒地。一隻鐵色獸爪踏入,地磚深深陷裂,黑暗中一對暗紅的獸眼緊盯馮二。
    沒有瞳仁,似幽冥深處的地火,滿是獸類的冷酷殘忍。
    它驟然撲來!
    那瞬間,馮二的求生本能促使他從懷裏掏出一樣法器。猙獰血口當頭合攏,刺目白光從他手裏炸開。
    “轟!”
    凶獸口銜血淋淋小腿,被白光逼退至屋外,一縷黑霧從身上溢出。
    馮二口中發出極淒慘的哀鳴,連斷腿都顧不得,瘋癲去抓地上的法器碎片。
    碎了!他的傍身之寶碎了!
    他費盡心機,不惜被打折一條腿才偷來的法寶就這樣沒了!
    這樣大的動靜驚起了大半村民,屋舍接連點起燈。
    “是妖獸!”
    “妖獸下山傷人了!”
    左鄰右舍舉著農具衝入馮家。
    凶獸吐了斷肢,凶神惡煞盯馮二一眼,像是有所顧忌,轉身躍出院牆直奔深山。
    村民們衝進來,隻見到躍牆離去的黑影。
    “不好啦!馮二老爺的腿被咬斷了!”眼尖的村民大喊一聲。
    *
    馮家的喧鬧直至天亮才停歇。
    太陽照常升起,又是新的一日,村裏飄起炊煙。
    大黃沾了滿身露珠和枯葉,躡手躡腳鑽回院子,慚愧地趴在灶房門口。
    烙餅的香氣不斷鑽入狗鼻子。
    藍衣青年係著襻膊,露出一截小臂,漫不經心攪著麵糊。
    混了雞蛋和蔥花的麵糊倒入鍋內,很快就成了一張金黃鬆軟的餅子。
    旁邊支了個小鍋,正咕嘟咕嘟熬肉醬。
    烙完一盆麵糊,玄離掀起眼皮望了大黃一眼,紆尊降貴彎腰,伸手輕撫。
    修長手指從狗頭緩緩滑至後脖子。
    大黃狗軀狂顫,被摸過的地方仿佛有利刃挑開皮毛,懸停在它的要害處。
    玄離捏著它的後頸,輕笑:“區區一境螻蟻,逼得你泄了絲魔氣。本座留你何用?”
    正屋的門吱呀推開。
    “早呀,玄離。”楚悠打著嗬欠走出,瞥見玄離在摸大黃,目露驚奇。
    自打撿回大黃,她就沒見過玄離摸它。
    “嚶嚶嚶!”大黃如見救星,尾巴搖得快起火星。
    玄離盯著向旁人諂媚的背主東西,手上力度一重。
    “你怎麽捏著它?”楚悠彎腰湊過來,“大黃又跑出去玩了?身上好髒。”
    少女背著日光,臉龐白生生的,臉上還有兩道壓出來的紅印。
    掐著後頸的力度漸鬆,他道:“是髒,打算給它衝洗。”
    大黃乖順得像條死狗,垂在玄離手上,被丟進大水缸泡澡。
    楚悠不疑有他,洗漱之後開始吃早飯。
    清晨天清氣爽,早飯是在小院石桌上吃的。
    肉醬抹到鬆軟的餅子上,卷起咬一口,再配上熱騰騰的米粥。
    吃到一半,小院的門被敲響。
    楚悠以為是隔壁趙嬸子,沒想到是馮二。
    一向威風的他臉色慘白,被他的狗腿子著攙著,風一吹,衣袍都貼著腿,左腿膝蓋以下竟都是空的。
    “你又來幹什麽?”楚悠抄著柴刀,將人攔在門外。
    馮二越過她望向院子。
    藍衣青年停箸對視,腳邊趴了隻毛發濕漉漉的黃犬,同樣看了過來。
    刹那間,馮二仿佛又回到了昨夜的生死一瞬,斷腿傷處突突跳著痛。
    “楚、楚姑娘,”他咬牙擠出笑,額角滲汗,“昨夜村裏進了妖獸,傷了我的腿,經曆生死我想通了自己平日作惡太多,才有這一劫。”
    “之前對你多有冒犯,特地來向你賠罪,請收下賠禮。”
    馮二使了個眼色,身後的狗腿子立刻奉上乾坤袋。
    袋口一開,靈石的光暈散開,堆得像小山。
    粗略數去有近一千靈石。
    楚悠滿心狐疑,這怕是馮二的所有身家了,如他這種摳門性子,竟給她送錢?
    “馮瘸子,你在打什麽鬼主意?”
    馮二連連擺手:“沒有,沒有……你收下我的賠禮,過往的事一筆勾銷,咱們在村裏井水不犯河水!”
    他雖跋扈,卻不算很蠢。
    前腳調戲完楚悠,後腳就遭此大罪,自然明白自己得罪了人。
    “雙倍靈石也不收了?”
    “不收了,不收了,以後你家都不用交!”
    馮瘸子送完賠禮,兩個狗腿子攙著他一瘸一拐離開。
    見他走遠,左右四鄰推開門,聚在楚悠家門口議論。
    住隔壁的趙嬸子狠啐一口:“呸!老天爺不開眼,沒索性咬死這天殺的瘸子!瞧他平時那張狂樣,嘿,也有今天!”
    楚悠:“昨晚發生什麽事了?”
    “昨晚村裏進妖獸了,吃了兩頭牛一窩雞,還咬斷這瘸子的腿,鬧了一宿呢!你一點也沒聽見?”
    “我男人昨晚過去看熱鬧,馮家滿地都是血,又嚇人又痛快!”
    “這馮二也是轉性了,沒見過他低聲下氣的模樣。不過咋不給我家賠禮呢,他也沒少欺負我們家……”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群情激奮攻擊村裏的毒瘤。
    楚悠回頭看院子裏歲月靜好的一人一狗,大黃還在對她搖尾巴嚶嚶叫。
    太巧合了,真是妖獸嗎?
    玄離支著下頜看她,木箸點了點烙餅,“要冷了。”
    楚悠彎起唇角,重新坐回去吃早飯。
    一閃而過的念頭被拋諸腦後。這些都不重要,餅還是得趁熱吃才香。
    村尾往前的拐彎處,馮二拄拐站在樹後,看那群亂嚼舌根的村民,死死盯著楚悠院子大門,眼神怨毒。
    *
    在山上巡查的修者變多了,與之前遇到那兩個一樣,他們視凡人如草芥。
    楚悠不願和這群人打交道,幸好大黃嗅覺聽力敏銳,察覺動靜就提前示警,幫她避開了好幾次。
    她以為這群人不會在偏僻的邊境村鎮待很久,沒想到來往修者竟然變多了。
    隱隱有要把這幾座山翻個底朝天的架勢。
    這天,楚悠照常上山,在大黃發出示警的刹那,迎麵和三人撞上。
    他們不似之前遇到過的修者,身著黑紫長袍,手背覆鐵爪,眉心一道紅紋。
    其中一人腰間綴滿骨飾品,手裏把玩著纖白斷掌,不停揉捏愛|撫。
    “這手可真美……哦?凡人?”那人懶散投來視線。
    大黃護在楚悠身前,短毛炸起,已忍不住齜牙低吼。
    來者不善,這不是十四洲的修者。
    楚悠心裏警鈴大作,按住狗頭把它往後帶,“我是山裏獵戶,無意冒犯,這就離開。”
    那人目光似蛇,陰冷黏膩在楚悠臉上爬行,“好漂亮的眼睛,別急著走啊。”
    一滴血從柴刀上滴落,山風卷著血腥氣送至三人麵前。
    他鼻尖聳動聞嗅,咧開笑容:“能殺二階妖獸,還養了條妖獸當看門狗……”表情陡然陰森,鐵爪攏握想抓楚悠。
    他一動,另外兩人也攻來。
    楚悠提刀格擋,厚重鐵刃“鐺”一聲擦出炫目火星,刀刃哢嚓開裂。
    陪伴她一年多的柴刀碎成幾段。
    “吼!”大黃凶悍撲出,咬住一人大腿不放,利齒插入皮肉,頓時血流如注。
    鐵爪朝著楚悠的麵門抓來,欲將她的眼珠剜出。
    血腥氣撲至鼻尖,楚悠抬眼看男子,瞳仁烏黑純澈。
    他模糊察覺到不對,這雙眼睛太冷靜,不似凡人應有的反應。
    不等他細想,一線寒光掠過,緊接著手臂發癢。
    “咚!”鐵爪連同斷臂落在地上。
    大股鮮血從切麵噴湧,男子捂住傷口,目眥盡裂盯著楚悠。她不知從哪變出一把窄刀,通體銀亮,刀身狹長鋒銳。
    “此人有古怪,速速傳音——”
    楚悠抬腳踹他心口,拽下傳音玉牌踩碎。大黃再次猛撲,把另外兩人的玉牌咬碎,但終究遲了片刻,一枚玉牌被咬碎之前已經亮了白光。
    處理這三人花了些時間。
    他們不是普通修者,修行的道詭譎,血肉可以短時間內再生。
    暮色沉沉,山林愈發寂靜,拖行聲窸窸窣窣。
    楚悠拖兩具屍體,大黃拖一具,默契地拖到山坳旁。
    淡粉袖口濺了血,凝固成暗紅色,血腥氣濃得令人作嘔。
    這是她很喜歡的一件衣裳,被弄髒了。
    大黃用腦袋一頂,屍體嘩啦滾落。
    楚悠把一具推下去,扭頭朝大黃淺笑:“好狗狗,回去給你加餐。”
    “嚶嚶~”大黃的利齒上沾滿血,小眼睛眯起,快樂地搖尾巴。
    山坳底下藤蔓蠕動,豔麗花朵簇擁著,興奮迎接新的血肉。
    她彎腰去推最後一具,變故突生!
    被砍斷手的男子沒死透,隱匿著最後一口氣,在被推下去那刻爆發出所有力氣,將她一同拽下。
    “嚶!”大黃張口去叼楚悠,卻隻咬下來半片衣袖。
    刹那間,視線顛倒旋轉。
    楚悠一頭栽進花叢,壓碎大片豔紅花瓣。
    甜香濃鬱到幾乎使人溺斃,香氣化作無形的手,在身體各處輕撫、流連。
    一股陌生的潮熱順著小腹猛烈上竄。
    身體違背本能意誌軟了下去,她瞳孔一縮,這玩意是春|藥啊!
    楚悠用力咬破舌尖,揮刀斬斷藤蔓,仰頭喝道:“大黃,別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