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驚鴻客(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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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應了兩個字,聲音不高,清晰落入每個人耳中。
“好,太好了!”趙嬸子一拍大腿,“咱們溪石村好久沒辦喜事了!得熱熱鬧鬧地辦!”
靜默的人群重新沸騰,村民們笑著起哄。
“恭喜恭喜!”
“郎才女貌,早該成親了……”
“到時候咱們都來幫忙!”
熱鬧的聲音在耳邊打轉又溜走,楚悠慢慢眨了眨眼,又朝身旁看去。
喧鬧聲中,青年一身天水碧襦袍,姿態從容與她對視,仿佛剛才那句石破天驚的“快了”不是他說的。
宴席直到夜深才散。
村民們互相攙扶著,說說笑笑各回各家。大黃搖著尾巴,跟在楚悠和玄離身後。
月色清亮,蟲鳴唧唧,兩人一狗的影子拉得很長。
“玄離。”楚悠腳步一頓。
“嗯?”
“你剛才是不是不太願意?”烏黑杏眸望著他,問得直接,“趙嬸她們就是熱心腸,你要是覺得太快了,或者……不想,我可以去和她們說。這種事情不用勉強的。”
玄離放緩腳步,淡淡道:“未曾勉強。”頓了頓,又補充一句,“隻是在想聘禮。”
楚悠一怔,眉眼彎彎:“聘禮?”她快走兩步,與他並肩,歪頭看他,“是我先把你撿回家的。按理說,該我給你聘禮才對。”
玄離側眸看她,月光下,她笑得眼彎彎,帶著幾分狡黠。
“哦?”他挑眉。
“我有一樣禮物要送你。”楚悠語氣輕快,“暫時不能說。”
*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楚悠就起來了。
她吃過早飯,換了一身黑色衣衫,將新柴刀別在腰上,“玄離,我去鎮上一趟,辦點事,要晚點才回來,你和大黃好好看家。”
玄離的目光落在她的黑衣上,“去做什麽?”
“一點小事,不用擔心。”她擺擺手,“記得按時吃飯吃藥。”
楚悠走到院門口,又回頭衝他笑著揮手,棗紅發帶在晨風中輕輕一揚,身影很快消失。
玄離望著院門靜立片刻,大黃蹲在門口,發出不舍的嚶嚶聲。
他垂眸瞥它一眼:“跟著。”
“嚶!”大黃立刻躥出院門,隱匿身形追了上去。
*
楚悠離開了盤鎮範圍,直奔遙遠北麵盤桓的赤黑山脈。
日暮時分才抵達山脈腳下,烈烈火光與暮色交織。
山上熔岩終年不息,在山體裂縫流淌,四處滿是枯樹焦骨。
唯一活物是熔岩池旁半開的幽紫蓮花。
一條七丈長的黑鱗巨蛟盤桓在附近,吐息噴火星子。
暗紅蛇眼鎖定了入侵領地的外來者,它吐蛇信,發出“嘶嘶”威嚇聲,很是不屑。
一個臭凡人,也敢到它的地盤來?
熱浪湧來,燎得楚悠嘴唇幹裂。
棗紅發帶隨烏發飄揚,她解下水囊喝了一口,“你好,我來摘朵花。”
“嘶嘶!”巨蛟憤怒嘶鳴,龐大身軀轟隆隆遊來。
它燒死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
一大團烈火噴向楚悠。
悄悄跟隨一路,藏在大石頭背後的大黃瞪大眼珠,嚇得立刻撲出去。
“嚶嚶!”
“鐺——”
楚悠從手環裏抽出長刀,迎麵一揮,刀刃所到之處,烈焰被撲熄。
大黃腳步一刹,整隻狗栽進地裏。
她和巨蛟纏鬥起來。
它不斷吐出烈焰,想把這凡人燒死。蛇焰不是特殊的火,所到之處寸草不生,燒個凡人輕而易舉,可就像見鬼了,無論怎麽噴,都會被長刀劈開。
劈劈啪啪之聲不絕於耳。
大黃保持栽倒的姿勢,仰望楚悠暴揍火蛟,踩著它的腦袋,摘走了熔岩池邊的蓮花。
楚悠打完才看見自家的狗,不滿地拍了拍狗頭:“大黃,你怎麽跟過來了?都說了乖乖呆在家。”
身後,巨蛟蛇信子耷拉,癱在地上眼冒金星。
“嚶~”大黃撒嬌蒙混過關,用腦袋去拱楚悠的手。
黑鼻子拱到一片濡濕,滿是血腥味。
楚悠蜷起火辣辣的右手,抵開大黃焦急湊過來的狗頭,仰頭看了眼暗沉的夜色,“被那朵花燙了一下,沒事的。大黃乖,駝我回鎮上,要跑快些。”
血順著指尖流淌。
“滴答——”
萬春堂屋簷雨水滴落,在簷下匯成水泊。
堂內燃著琉璃燈,底部嵌有聚靈石,驅散潮濕雨氣。掌櫃望了眼門外淅淅瀝瀝的夜雨,唉聲歎氣撥算盤對賬。
他真是老糊塗了,竟然真與那凡人姑娘立了契約,信她能將幽火蓮帶來,還替她留著太乙青芝。
這是約定期限最後一日,眼看就是亥時末。
不可能會來的。
“不等了,關門。”
靠牆打盹的徒弟揉著眼睛去關門,“師父,您就是心善,那可是五階妖獸,世家修者都不敢吹牛保證打過,那區區凡人怎麽能……”
短靴踩碎水泊倒影,一隻手抵住將要閉合的門。
“抱歉,讓掌櫃久等了。您要的東西,我帶來了。”
靈氣四溢的幽紫蓮花被放在櫃上。
掌櫃撥算盤的手一哆嗦,對了一晚上的賬就這麽算錯了。
*
夜已深,明月懸於山尖,小路混著土腥味與雨後的草木清香。
大黃駝著楚悠,爪子噠噠,前方已經是熟悉的村口。
一人站於月下,提燈靜立。
“玄離?”
這是在等她嗎?楚悠一怔,揉揉大黃的腦袋,翻身下來,揚起笑容加快腳步跑過去,“這麽晚了,你怎麽在這等?”
離得近了,玄離提著燈,燭光映出她髒兮兮的臉、染血袖口、背在身後的手。他神情驟然一沉,盯著楚悠身後的大黃。
大黃沒保護好女主人,心虛地往她身後鑽。
楚悠單手從懷裏掏出個乾坤袋,迫不及待塞到他手裏。
“給你的!”她眼眸彎彎,“快打開看看!”
乾坤袋沾了她的體溫,玄離神識一掃,裏麵並非是想象中的尋常禮物,而是散發著寒氣的玉匣。
盒蓋微啟,露出一株靈氣逼人、形如芝蘭的靈物。
竟是太乙青芝。
玄離下頜緊繃,抬眼看向她。
“我說過,會想辦法弄來的。”楚悠唇角翹起,杏眼亮晶晶,“以後你的傷口就不會疼了。”
四野俱靜。
玄離胸腔的某處毫無緣由狠跳一下。
隨著這一下,心口發燙,烈火灼燒之痛燒遍每一寸骨血。腕間菩提珠驟然發燙,兩種不同的痛交織、纏繞。
不過是隨口一提,用以嘲弄試探的東西,竟這樣捧至麵前。
這個凡人——
愚蠢,可笑,天真,牽扯他的心緒。
捏著乾坤袋的指節緊繃,幽深眼眸隱隱泛紫光。
“玄離?”久久沒有回應,楚悠又喚他一聲。
玄離凝視著她,神情平靜至極,手指穿過她頰邊碎發,落在臉龐上,擦去髒兮兮的灰印。
腕上的菩提珠越來越燙,連同心口的灼燒之痛,化作了遠超平常的劇痛。
指腹一寸寸下滑,停留在脆弱的脖頸。
“嗚嚶!”大黃夾緊尾巴,撞了一下楚悠的腿,蜷縮著不敢動彈。
玄離的眼神越來越暗沉。
溫熱的、比他小一圈的手貼上來,蓋在他的手背上。
“你的臉色好難看,是我弄錯藥了嗎?”
肌膚相貼,菩提珠帶來的痛平息了少許,但心口處的痛像迎風見長,痛到玄離的指尖顫了一下。
他最終閉了閉眼,喉結滾動幾圈:“它沒有問題。”
“但你看起來……不太開心?”
“也沒有。”
楚悠望著他,認真問:“那這份禮物,你喜歡嗎?”
玄離理了一下她散亂的鬢發,看著她答道:“喜歡。很好的禮物。”
還不等楚悠重新揚起笑容,他瞥了眼她身後,“手,給我看看。”
“一點小傷而已,不疼的……”在玄離的注視下,她慢吞吞伸出了右手。
潔白掌心被燎了許多血泡,破了大半,汙血和滲液凝在一起,簡直是血肉模糊。
玄離又盯了一眼大黃。
它幾乎要魂飛魄散,縮在楚悠腿後當透明狗。
她把大黃擋得嚴實,“是你讓大黃跟來的吧。不要怪它,是我摘東西不小心被燙了。要不是大黃背我,都趕不上換這個藥呢。”
他冷淡不語,轉身向前走了兩步。
“玄離,不要生氣啦……”
話音一頓,楚悠眨了眨眼,看著半彎下腰的男人,半響沒回過神。
相處近兩個月,做過最親密的事,同住一屋,還馬上要成親了。但玄離很少與她有親密舉動,看著溫和守禮,很有距離感。
大黃很有眼色地撞了一下楚悠,她踉蹌一步又撞上了玄離。
他沒回頭:“上來。”
楚悠眼眸浸滿笑意,撲到了他身上。
平日裏一向病弱的青年晃也沒晃,穩穩托住她走向村尾小院。
她單手摟住玄離脖子,另一隻手提燈,照亮回家的路。
大黃一掃畏縮,喜氣洋洋跟在主人腳邊。
“玄離~”
“嗯?”
“我一天沒吃飯了,好餓。”
“給你留了飯,回去吃。”
“謝謝你,真貼心。嗯……這麽晚,你為什麽要在村口等我?因為擔心嗎?”
“……”
“你怎麽不說話?”
“不許晃。”
楚悠咯咯笑個不停,趴在他的肩上,手裏的燈籠晃來晃去。
“那你背過別人沒有?哦不對……你失憶了,肯定不記得。”
背上緊貼著溫軟女體,臉頰貼著他的脖子,笑聲離得很近。
玄離下頜緊繃,將人往上托了點,走得很穩。
他淡淡道:“這個記得。沒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