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驚鴻客(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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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離把楚悠背回了村尾小院。
    飯菜一直留在鍋裏,端上桌時還是熱的。
    楚悠用左手艱難和筷子搏鬥,右手攤在桌上,任由玄離處理。
    餓了一天,她吃什麽都香。
    幽火蓮造成的灼傷帶毒,血泡破了後血肉模糊,邊緣泛紫。
    玄離捏著雪白手腕,施了一道療愈靈術。
    柔和靈光還未觸碰到傷口就消散無蹤。
    楚悠餘光瞥見,從手環裏掏出一罐藥膏和繃帶,“這些對我不管用,上點藥養幾天就好了。”
    這罐藥膏還是之前買給玄離用的,還剩小半,正好物盡其用。
    “你對自己倒是隨意。”玄離的語氣不辨喜怒,打濕一張帕子,擰至半幹,替她拭去掌心汙血。
    隨著清理,已經麻木的傷口重新火辣辣痛起來。
    楚悠忍不住蜷了下手指。
    “痛?”
    “一點點。”她夾了一片炒藕,雙頰鼓動,“不算很痛。以前經常受傷,習慣了。”
    汙血擦幹淨,露出灼傷。
    玄離沾取藥膏,細致塗抹,“為何從前經常受傷?”
    楚悠忍不住看他一眼,這似乎是玄離第一次主動了解她過去的事。
    “我以前生活在一個……妖獸很多的地方,它們比山上的凶殘多了。被咬到之後,還可能染病,變成不人不鬼的怪物。想活下去,就得不斷獵殺它們,受傷是常有的事。”
    繃帶一圈圈纏繞。
    玄離挑眉:“十四洲境內,還有這種妖獸?”
    “呃……有的,那地方偏遠,你可能沒聽說過。”
    他放下包紮好的手,當著楚悠的麵,拿走了她的筷子和碗。
    碗裏的飯吃了小半,她不會左手使筷子,吃了半天也沒吃上幾口。
    一塊燉肉遞到楚悠嘴邊。
    “張嘴。”
    她眼眸微微瞪大,愣愣吃了一口,下一口很快又喂過來。
    一碗飯很快見底,玄離給她添了第二碗。
    楚悠吃東西安靜斯文,速度很快,無論喂什麽都吃得很幹淨。
    盯著白皙鼓起的雙頰,玄離想起幼年時養過一隻野兔。
    吃東西的模樣與她有幾分相似。
    隻不過,那隻兔子被宮人抓了去,活著剝皮後,切成肉塊燉成湯,送到了他麵前。
    玄離喂完第二碗,問:“還吃嗎?”
    角落的大黃目睹一切,小眼珠險些掉出來。
    楚悠抱著肚子搖頭,目光發直:“不要了,好撐。”
    他便收了碗筷去洗,窗外水聲嘩啦,楚悠趴在窗沿,望向灶房,看玄離挽起衣袖洗碗。
    深夜涼風徐徐,夜空似潑墨,星子很亮。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
    半夢半醒時,好像有人用溫熱帕子為她擦臉。
    緊接著被抱了起來,放在柔軟的被子堆裏。
    屋裏的燭火爆開燈花,驟然亮了一下。
    楚悠無意識扯住半截衣袖,呢喃:“……關燈。”
    燭火悄然熄滅,昏暗籠罩。
    她心滿意足抱著被子,尋了個舒服的姿勢,沉沉睡去。
    *
    楚悠又做夢了。
    汙染區內的天不論白天黑夜,永遠是黯淡的。
    空氣裏血腥味濃得發稠,連風也吹不出去。
    殘軀滿地。
    怪物們的殘肢壘成小山,黏稠的血液滲透到地麵,匯成了無數條溪流。
    楚悠是這片汙染區裏,唯一的幸存者。
    衣服被血澆濕一遍又一遍,冷冰冰貼在身上,黏膩到作嘔。
    她手中握長刀,周圍躺著好多具屍體,肢體大多不全。
    每一張麵孔都曾和她朝夕相處。
    離楚悠最近的是一個短發女人,躺在她腳邊,眼球渾濁,胸口處有長刀造成的貫穿傷。
    楚悠的雙腳被釘在原地,如同木偶。
    地麵的屍體僵硬爬起來,或抓她的腳腕,或攥她的手,或狠掐她的脖子。
    整個世界扭曲塌陷,嘈雜的聲音旋轉著鑽入耳朵。
    一張又一張熟悉的臉在眼前無限放大扭曲。
    每個人都在說話,從竊竊私語逐漸變得吵鬧,最後用同樣怨毒的視線凝視她,嘴巴一張一閉:
    “為什麽你還不去死?”
    楚悠開不了口,喉嚨像被堵死,發不出半點聲音。
    窒息感越來越強烈。
    “楚悠。”
    耳邊傳來一聲喚。
    一瞬間,詰問消失了,窒息感也消失了。
    楚悠恍惚睜開眼,視線被眼淚蒙住,身體像灌了鉛,又燙又沉。
    窗外夜色濃沉,燭火微晃。
    濕帕子擦去她臉上的汗和眼淚。
    視線漸漸清晰。
    “玄離,我好像發燒了……”
    “你手上的傷帶毒。”玄離將帕子浸入銅盆,端來一個藥盅坐在床沿,解開她右手繃帶,把碾碎的草藥敷在腫脹發紫的掌心,“連敷三天藥便可痊愈。”
    藥草清涼,緩解了滾燙的傷口。
    楚悠遲緩眨了眨眼,見大黃趴在屏風旁呼哧喘氣,腦袋上還有雜草,又看見玄離穿戴整齊,不像剛起的樣子。
    “你帶著大黃去采藥了?”
    “嗯。”
    “大黃看起來好累,你們去了很遠的地方嗎?”
    “不遠,在村外山上。是它太懶了。”他語氣淡淡,上完藥重新為她包紮好。
    大黃委屈得嚶嚶叫。解毒草藥往往長在毒物附近,它化了原型,載著玄離去了赤黑山脈,在千裏山脈間疾馳,漫山遍野地跑,才找到一株解藥。
    主人竟然說它懶!
    玄離無視它,揚手熄滅燭火,“睡吧。”
    “玄離。”
    他正欲起身,被楚悠叫住,坐在床榻上回頭:“怎麽?”
    楚悠沉默地撲向他。
    懷中身軀像一團火,滾燙臉龐緊貼著玄離的頸側,吐息同樣是燙的。
    “你也會走嗎?”
    她跨坐在玄離腿上,摟住他的脖頸,輕聲重複:“玄離,你會走嗎?”
    深夜寂寂,昏暗的屋子靜得隻有兩道心跳聲。
    玄離的手穿過發絲,按住她的後頸,壓向胸膛。他不曾回答,隻是僵硬輕撫了幾下她的後背。
    “睡吧。”
    楚悠伏在他懷裏,溫度透過薄薄衣衫,不分彼此。
    噩夢帶來的恍然慢慢散了。
    懷裏的人呼吸逐漸平緩,玄離沒有起身,靜靜坐著。
    這樣親近的接觸,平息了菩提珠帶來的大半疼痛。
    心口處卻生出了烈焰般的紋路,灼燒感連綿不絕。
    睡熟後,楚悠的兩條胳膊卸了力,從玄離肩上滑落,身子也朝一邊歪。
    玄離擁住體溫回歸正常的柔軟身軀,下頜抵住她的發頂,閉上了眼。
    心口的灼痛逐漸加劇。
    他本該厭惡這些疼痛,它們晝夜不息,是束縛他的枷鎖囚籠。
    但此時此刻,腦海中的殺念與暴戾都消失了。
    唯餘平靜。
    *
    楚悠這一覺睡得格外安穩。
    醒來時日上三竿,大黃還趴在屏風旁呼呼大睡。
    她身上的燒退了,右手也不怎麽疼,趿著鞋下榻,彎腰揉揉大黃的腦袋。
    “好大黃,辛苦啦。”
    玄離像是知道她醒了,端著銅盆進來,瞥了眼矮桌,“坐過來。”
    楚悠不明所以坐在矮桌旁,看著玄離浸濕帕子,絞到半幹後蓋上她的臉。
    “唔唔……輕一點!”
    白皙臉龐被擦得泛紅,她甩了甩頭,嘀咕:“你是在擦臉還是擦碗,沒有幫別人擦過臉嗎?”
    玄離輕嗤一聲,道:“沒有。”
    他一向隻擰別人的脖子。
    楚悠不和他計較,摸了摸癟下去的肚子,眼巴巴看他:“好餓。”
    玄離與她對視片刻,轉身去端來飯菜。
    楚悠坐在桌前,坐得端正,用包成蟬蛹的右手虛虛一指魚羹:“先吃這個。”
    嘴巴在動,手卻不帶動一下,期待地望著他。
    “……”
    玄離沉默片刻,舀了一碗魚羹,捏著勺子送到那微張的唇邊。
    魚羹鮮美滑嫩,入口即化。
    “唔。”楚悠眼眸彎彎,“玄離,你真好。”
    玄離扯了扯唇角,掩去眼底的陰鬱,又喂了一勺。
    他疑心自己近來得了怪疾,總做出違逆本心的事。
    “荷葉蒸肉……嗯,好吃,還要一塊。”
    “排骨也要一塊。”
    “今天的茭白好脆,你也嚐嚐……”
    一頓飯吃得楚悠非常滿足。
    她坐在窗邊吹風,手邊有一籃洗淨的桃子,撿了個最好的哢擦咬下。
    玄離洗淨碗筷回來時,就見少女臨窗而坐,僅著輕薄夏衫,藕粉小衣的細帶掩在淡綠上襦中。
    白生生的腳腕輕晃著。
    “玄離,桃子好甜,你來吃一口。”她笑盈盈的,舉著個粉桃,烏發被風吹動。
    他眸光微暗,坐在她身旁,捏著那截手腕,低頭咬了一口桃子。
    然後又吃了一口。
    “昨晚帶回來的藥你用了嗎?效果怎麽樣?”
    “傷好了。”玄離扔掉桃核,忽然想起自己並不喜歡吃甜的東西。
    楚悠一怔,不由看向他的側腹位置,“完全好了?”
    他慢條斯理擦淨手,手指勾住係帶一扯。
    竹青外袍層層敞開,露出雪白中衣,他將中衣帶子也一扯。
    衣袍敞開,露出線條緊實的胸膛與腰腹,肌膚光潔,不見半分傷痕。
    細細鏈子穿過一枚樣式奇特的吊墜,佩在胸前。
    漂亮的肌肉線條順著側腹向下延伸。
    “真的好了……”楚悠忍不住感歎修仙世界的神奇,鬼使神差伸出手。
    纖白手指覆上側腹,撫摸記憶裏那道猙獰傷口的位置。
    “連一點疤都沒有,好神奇。”她稍微捏了一下。
    一開始隻是想上手確認,但摸著摸著,楚悠有點上癮。
    玄離垂下眼,看那隻纖白的手在他身上亂摸,下頜緊繃。
    他忽然攥住她的手往前一拽。
    “玄離!”楚悠狼狽趴在他身上,鼻尖撞到赤.裸胸膛,眼冒金星。
    玄離緊錮住纖細腰身,氣息亂了一瞬,眼眸沉沉:“摸夠沒有?”
    兩具身軀毫無間隙相貼。
    滾燙的胸膛溫度熏得楚悠臉頰發熱。
    “嗯……”她下意識挪開視線,正巧對上一雙烏溜溜的小眼睛。
    大黃不知何時醒了,趴在屏風旁,狗狗祟祟偷看。
    見被發現,它立刻閉眼躺下,一副“我又睡著了”的樣子。
    楚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