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家產

字數:8031   加入書籤

A+A-


    “什麽?”
    和娘一塊坐在青布小轎內,許是避讓什麽人,轎子晃了晃,正好把盧閏閏給晃懵了,不知道自己是否聽錯,一時沒反應過來。
    這也不怪她,她娘新喪夫的時候,不知多少人來提過親,舅父家裏也一再問過,都被娘給拒了,這些年誰來提親,娘就把誰掃地出門,沒有一點好臉色。
    導致她猛然聽她娘一提,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譚賢娘對盧閏閏一驚一乍的樣子習以為常,她不是那種苦口婆心、孩子蹙個眉就噓寒問暖的母親,故而,她隻是頓了頓,麵色平靜,繼續闡述。
    “他是樞密院守闕書令史事,從九品的官,雖說窮了點,又好吃,但好歹是個官身。
    “你知道,我嫁人是為了給你找爹。”
    盧閏閏發懵,怎麽又扯上她了?
    譚賢娘這時才正眼看她,“你到了該成婚的年紀,多一個有官身的爹,親事會好上許多。”
    為了我?
    盧閏閏一時出神。
    譚賢娘瞥了她一眼,洞悉了她的想法,在她開口前道:“也為了我自己,我已將你撫養成人,守寡多年,是時候為我自己打算一番。”
    她娘話說得有些冷漠,盧閏閏卻已經習慣,並不往心上去。相處多年,誰不知道誰,盧閏閏很清楚,自己這輩子的娘是個看起來冷漠不容情,說話直接不拐彎,實際上心地卻很好的人。
    盧閏閏毫不猶豫,她握住譚賢娘的手,誠懇道:“娘成婚也好,守寡也罷,隻要對方人品好,待阿娘好,能令你開懷,閏閏都無異議,閏閏隻盼阿娘安康愜懷,便心滿意足,再欣喜不過了。”
    改嫁這件事,譚賢娘隻和她娘說過,物色人選總要有人幫忙操持。她定了人選以後,她娘就讓她轉圜著些和閏閏說,若是閏閏不同意,態度更要溫煦一些。譚賢娘麵上雖不表態,但她娘說的那些勸慰的話,她也暗自記下,卻沒想都未成用上。
    譚賢娘默了片刻,也未說什麽感人的算話,隻道:“嗯。”
    阿娘的平靜在盧閏閏的意料之內,她隻好訕訕鬆開手,露著潔白的貝齒笑了笑,東摸摸自己的鬢發,西理理裙裳,忙碌的動作用來掩飾自己的尷尬。
    她娘有時冷靜得過分,以至於她一煽情起來,就顯得氣氛怪怪的。
    而下一刻,盧閏閏忙碌的動作悉數停下,她盯著譚賢娘手裏的一顆銀角子,挪不開眼。
    “你今月的用度。”譚賢娘道。
    不愧是她娘,財大氣粗,這麽一個銀角子拿出來,眼睛都不眨一下。
    譚賢娘平日裏對盧閏閏的用度管得還是較為嚴,一月給八百文,任由她花銷,並不過問,而跟著自己去宴席時得到的尋常賞錢也是留著給她用,但要是像今日這樣貴重些的,譬如金銀類的賞賜,一概是收起來的。
    今日不僅不收銀蓮蓬,還主動給了銀角子,盧閏閏在想自己回去是否應該拜一拜財神趙玄壇。
    而譚賢娘則抿了抿唇,她生性如此,不擅長寬慰人。她把銀角子放到女兒的手裏,然後道:“他是我精挑細選過的,婚後,我們仍住在家中,該怎麽過便怎麽過,一切如常。”
    盧閏閏本來就沒放在心上,但有錢不拿是傻子,她虔誠地接過銀角子,過手的時候習慣性掂了掂,估摸得有個二三兩重,她當即揚唇笑得燦爛,“娘,這個月給這般多嗎?”
    譚賢娘嗯了一聲,“你過兩日不是要去大相國寺還願嗎?多出來的隻當是給你買粉和糖霜的錢。”
    這些家裏都有,阿娘是廚娘,時不時鑽研菜式,哪可能會少了這些。能用家裏的,盧閏閏這個財迷才不可能大費周章去另外花錢,但那又如何?
    她笑眯眯收下,大呼阿娘心善。
    相比起圓滑善談的女兒,譚賢娘要顯得冷淡許多,她沒有對盧閏閏的誇讚有任何反應,隻是如例行公事般詢問道:“你要做什麽點心?”
    “我想做槐葉冷淘,我前幾回瞧了,旁人供奉的無非是糕點一類,想來寺廟裏的師父們都吃膩了,不如趁著時節好,也請佛祖菩薩們嚐嚐鮮。”
    提起與食物相關,譚賢娘便會變得肅然認真。
    她搖頭否則,“不妥,雖已近夏,但近幾日天氣反複,仍然寒涼,這時候吃槐葉冷淘,新鮮是新鮮,可若脾胃虛弱者吃了,隻怕易暴下。”
    這點盧閏閏倒是沒想到。
    她懊惱自己思慮不周,當即改口,“那我再想想別的。”
    *
    而這一想,就想到了夜裏。
    她請陳媽媽幫著遮掩,然後就帶著喚兒去赴魏泱泱的約,逛起了州橋夜市,她手上拿著熱騰騰剛炸好的餶飿,卻有些心不在焉,都沒顧上吃。
    這回供奉的糕點到底做點什麽好呢?
    作為死後胎穿到宋代的人,盧閏閏難免對神佛有些敬畏心,加之先前譚賢娘病重,盧閏閏去寺裏許願,結果她娘病當真好了,即便她認為主要是郎中藥到病除,但還願時也抱著寧可信其有的想法,慎重對待,每回供奉的糕點都不重樣。
    因而,當魏泱泱與她說話時,她足愣了好一會兒才側頭看向對方。
    魏泱泱卻以為她是在為了即將進門的繼爹而出神,早在甫一見麵時,盧閏閏就把今日發生的事都說了。魏泱泱也就知道閏閏要多個繼爹的事。
    魏泱泱拍了下盧閏閏的肩,主動出言寬慰,“哎呀,要我說你也別煩心了,你都這般大了,又是進你家門,即便不是入贅做接腳夫,也差不了多少,怎麽都給不了你臉色看。”
    “我不是為這個。”盧閏閏道。
    “那為什麽?怕他和你搶家產?”魏泱泱好奇了,繼續問道。
    盧閏閏搖頭,她安靜認真起來的樣子,倒與譚賢娘有兩分相像,身上莫名透出一股可靠的氣質,語氣肯定道:“他搶不了。
    “《宋刑統》有雲:寡妻妾無男者,承夫分,若改嫁,其見在部曲、奴隸、田宅不得費用,皆應分人均分。而《戶令》中也有記載,寡婦無子孫並同居無有分親,召接腳夫者,前夫田宅經官籍記訖,權給,計直不得過五千貫,其婦人願歸後夫家及身死者,方依戶絕法。
    “我娘若是再嫁,依律法是不能分除妝奩外的財物,若是招接腳夫,他要分得少許財物的前提是我娘膝下沒有子女,也沒有一同居住的親屬。
    “故而,他是分不得我家財物的。即便他動了壞心思想殺了我分財物,也得是我娘同樣身死,且願意回歸他家。哪怕是這樣,他能分得的財物也隻有少許,至少我家的宅子他絕分不走,而會歸於官府。
    “再者說,我娘識人的眼光還是有的。旁人輕易騙不過她的眼睛,能叫她應允出嫁的人,應當不壞。”
    魏泱泱方一問,盧閏閏就熟練地說出這麽一大串,也不知道是將這些律令條文看了多少遍,才能這般熟悉順口。
    魏泱泱知道盧閏閏是個有成算的人,卻不成想她心中這般有數,想來財產上自己是沒必要為她操心了,但仍忍不住誇她,“你這記性,實在好,可惜如今女子不能考童子科,否則說不準你也能考上。”
    那必定是不成的。
    盧閏閏對自己幾斤幾兩,還是心中有數的。
    她能背得這般順,是因為知道自己是喪父獨女以後,生怕像看過的小說那樣被吃絕戶,所以在長到能接觸書籍的年紀後,就忙不迭看起了當代的法律條例,尤其是《宋刑統》,這一看才把她的心安住。
    得益於她這一世的親爹死得早,在她出嫁前身故,且她爹沒有兄弟,她也沒有兄弟,家裏沒有養子,故而,她能繼承家中的全部財物。
    依《宋刑統》“戶絕資產”規定:諸身喪戶絕者,所有部曲、客女、奴婢、店宅、資財,並令近親轉移貨賣,將營葬事及量營功德之外,餘財並與女。
    因此,即便親爹的族親們時不時前來打秋風,總想著占便宜,她也是不怵的。
    除非她娘想不開過繼一個兒子,那麽她能分的財產就會少上許多。若是她未出嫁是在室女,興許能分得一半,若是出嫁女,則分三分之一。
    而她娘若是再嫁或是與接腳夫再生下的孩子,則是分不了財產的。
    站在繁華的州橋夜市中,聽著往來小販的吆喝聲,盧閏閏不由得再一次感恩上天,讓她生在這個時代,生在五京之首天子腳下的東京開封府。
    宋代女性的財產繼承權是得到明文規定的,在室女和寡婦都能繼承財產,立女戶,要是更往前,興許就沒有這般幸運了。
    而要是生在窮鄉僻壤,有當地的族規約束,恐怕還不能完全依照律令。
    但在汴京,若是有族人真敢闖進宅子,侵占她的財物,她就告上開封府,隻有贏的份,壓根不怵。
    站在她身旁的魏泱泱雖然覺得她胸有成竹,應是不必擔心,但作為至交好友,仍想幫著做點什麽。於是,魏泱泱沉吟片刻,還是道:“話雖如此,他若是個好人亦是妥當些。”
    “樞密院守闕書令史事……”她張嘴喃喃重複了遍。
    忽而,魏泱泱眼睛發亮,想到了什麽,興奮道:“恰好我有一位堂叔,是在樞密院做雜役,待我歸家後,喊我爹去打聽打聽。”
    “那再好不過了。”盧閏閏麵對著魏泱泱,牽住她的雙手,一再感激,“知道他是何等人,我也心安些,我真不知如何謝你。”
    若是這樣對譚賢娘,譚賢娘隻會嗯一聲,而後默默抽回手。
    但對魏泱泱卻很受用。
    她壓了壓翹起的唇角,抬起下巴,年輕姣美的臉上露出自得的神情,“你我之間,談什麽謝字,你是我唯一的好友,做什麽都應當。”
    很顯然,魏泱泱是需要說好話哄的人。
    盧閏閏挽起魏泱泱的手臂,繼續往前走,經過這一打岔,她的興致明顯好了起來,“我今日得了賞銀,這個月的用度阿娘又多給了不少,過兩日是十五,我要去還願,正好遇上大相國寺每月五日的市集,到時候我們一起吧。”
    “成啊。”魏泱泱欣然應允,她的撲滿裏頭沒攢下什麽錢,但去大相國寺逛逛總無妨。
    魏泱泱邊說,邊把自己手裏的脆筋巴子撕下一大條,喂進盧閏閏的嘴裏。
    脆筋巴子是長條狀的幹肉,魏泱泱買的是沒有醃製過的,剛入口沒什麽味道,盧閏閏費力咬起來,梆硬,但多咬幾口肉香味就出來了,鹹香鹹香的。
    好不容易咽下去,盧閏閏摸了摸腮幫子,有點酸。
    脆筋巴子好吃是好吃,就是太費牙了。
    但買點放在荷包裏,平時無聊的時候可以撕兩塊吃,倒是很能打發時光。
    盧閏閏也把自己手上用大竹簽串起來的炸餶飿遞到魏泱泱嘴邊,魏泱泱並不客氣,咬了一個餶飿。餶飿是市井裏最常見的吃食,可以煮湯也可以油炸,內裏的餡料也有很多種。
    盧閏閏買的是尋常的豬肉餡炸餶飿,最外麵炸出一層酥皮,緊隨的是麵皮發酵過後的綿軟口感,有別於肉饅頭外皮的厚實,它帶點韌勁,卻比餃子皮厚些軟些,而且被肉汁浸透,吃起來口感好還不膩,兼具了炸物的香和蒸麵點的不費牙。
    但裏頭的肉餡就沒那麽好吃了,本來宋朝沒煽過的豬肉就有些腥膻味,縱然加了薑末也掩蓋不住,更莫說內裏那麽大一塊的餡,難免肥膩。故而炸餶飿上頭都會撒些鹽,中和那股膩人的滋味,勉強算是相得益彰。
    盧閏閏穿越以後吃穿不愁,又有位做廚娘的娘,吃食上稍稍有些挑剔,覺得這炸餶飿隻是一般般,但魏泱泱家裏不常開葷,倒是特別愛吃。
    魏泱泱把一個炸餶飿吃完以後,忍不住誇起來。
    於是,盧閏閏又喂她吃了一個。
    姐妹倆就這麽邊吃邊走,魏泱泱吃得腮幫子鼓起來,一手掩著嘴,努力吞咽,卻還不忘閑聊說話,“你方才既不是為了繼爹的事出神,那是為了什麽?”
    “哦,是為了過兩日去大相國寺還願做點心。我娘說近來天仍有些冷,不宜做槐葉冷淘,忽而叫我再想一個點心,一時不知道做什麽。你幫我一道想想,廣寒糕我做過了,蓬糕也做過了,還有雪糕、酥瓊葉……”
    盧閏閏報了一大串糕點名,她為了還願,每逢初一十五就親手做點心送到寺裏,要送滿一整年,如今一年快到了,做過的糕點自然很多,尤其是那些簡單常見的,要不然她也不必如此深思。
    她跟著她娘也學了不少糕點做法,但太昂貴要加香料的不行,過於複雜的,她一個人做不了太多。
    魏泱泱自然也幫著努力想,她的手指托著下巴,語氣帶著點不肯定,“要不,你做點合時令的糕點?”
    魏泱泱才說完呢,盧閏閏忽然停下,使得挽著她手的魏泱泱也不得不停住。
    “怎麽了?”魏泱泱疑惑。
    盧閏閏望著腳邊鋪了塊麻布的攤子露出笑容,“我知道要做什麽了。”
    魏泱泱隨著盧閏閏的目光望過去,是很尋常的坐在地上吆喝叫賣的商販。州橋夜市內有席地而坐叫賣的,有推車挑擔的浮鋪,也有正經的食肆茶肆從食鋪,吃的喝的用的,應有盡有,甚至有賣奇珍異獸的外國商人。
    而盧閏閏看著的那個攤子,擺著的主要是些蕈子,還有筍,都是山貨。
    魏泱泱沒看出門道,她不解,“做什麽?”
    盧閏閏的目光盯的卻是其中一個小布袋,麵帶勝券在握的微笑,“鬆花餅。”
    那布袋裏裝的正是剛采摘的鬆花粉。
    盧閏閏記得自己家裏剛好有一罐外翁送來的蜜,加上鬆花粉,正好能做成鬆花餅。鬆花餅的做法也簡單,她一個人能做得完,而且滋味不錯,微甜帶點酸,用來供奉正適宜不過。
    隻是,它應當算是鄉野常吃的糕點,汴京似乎沒怎麽見過賣的。
    盧閏閏吃過的幾回,要麽是外婆做的,要麽是娘做的,調配口味上恐怕要斟酌斟酌,但比起其他糕點,也算不得麻煩。
    盧閏閏果斷把那一袋鬆花粉買下,因是山裏常見的東西,故而沒花幾個錢。
    心頭大石一放下,盧閏閏看著人都鬆快了幾分。
    魏泱泱幹脆提議順路去附近的瓦子,聽聞給官家獻藝過的周娘子今日要去蓮花勾欄表演,她很想去湊湊熱鬧。
    盧閏閏正猶豫要不要去呢,魏泱泱忽然指著個人道:“誒,那人怎麽有些眼熟。”
    盧閏閏也看過去,不禁訝然,是有些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