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宜男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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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看到的不是別人,正是今天有過一麵之緣的餘六娘。
    比起魏泱泱隻是上工時偶然瞥見幾眼的眼熟,盧閏閏肯定要印象深些,畢竟說過話,又自報家門了。
    因而,盧閏閏主動幫魏泱泱解惑,“是四司六局新來的人,我今日遇到她時,她正被看門的婆子攔在門外。這些富貴人家的下人,一個個都精得像鬼,稍微氣弱一些,被她們瞧出來,非要詐點油水不可。”
    “可不麽!”說起這個,魏泱泱也是義憤填膺,她也遇見過,不僅是看門的婆子,還有主家灶房的下人管事,有的貪得很,即便宴席從頭至尾沒有插手半點,臨了了還要分點剩下的昂貴食材走不說,就連賞錢也想分一杯羹。
    魏泱泱和她姑母都在台盤司做事,她姑母大小算是管事,她跟著姑母沒少見到那些人的嘴臉,一個個貪起來都有另一副嘴臉。
    許是同仇敵愾,她看餘六娘勉強有點自己人的親近,眼神友善了不少。
    不過……
    魏泱泱看著看著,忽然麵露疑惑,“她怎麽和女和尚們站一塊?”
    盧閏閏也注意到了,但白天餘六娘已經說過自己住在錄事巷,錄事巷裏住的除了暗娼,就是女尼,又聽見油燭局的管事娘子提到妙慧師父,盧閏閏當時心裏就有數了,這時候倒是不怎麽驚訝。
    隻不過盧閏閏不是會私底下揣測嚼人家舌根的人,所以她沒說話。
    兩人注意到了餘六娘,餘六娘自然也看到了兩人。
    餘六娘五官生得偏寡淡,麵上有幾顆小痣,看起來有種清秀感,即便總是低著頭,見著人總忍不住縮肩,卻也不惹人討厭,隻覺得弱質纖纖。
    她看到盧閏閏時,臉上不自主漾起真切笑意,許是跟在熟悉的師父們身邊,比在外頭少了些怯懦。
    餘六娘似乎和為首的女尼說了些什麽,那位看著上了年紀,略有些發福,但慈眉善目的女尼解下腰上那個邊緣磨損、色澤褪去鮮豔的荷包,從裏頭取了幾文錢塞到餘六娘手裏。
    餘六娘先是推回去,神色看著有些急,但那位女尼和藹地笑著,拍了拍她的手,不知說了什麽,才叫餘六娘咬著唇,猶豫地收下了。
    隨後,她就朝著盧閏閏二人走來。
    見著人,餘六娘顯得有些慌亂,她低下頭抿出一個靦腆的笑,“好、好生巧。”
    和餘六娘打過一回交道的盧閏閏知道她膽小內向,能主動上前來打招呼已經很不容易了,怕是已經用盡了膽氣。故而,盧閏閏立刻接過話,麵上露出笑模樣,和氣地說道:“是啊,不成想在這遇見了,實在有緣,我身側的魏小娘子也是四司六局的人呢。”
    餘六娘抬頭看了眼魏泱泱,又飛快低下眉,羞澀淺笑,“魏小娘子好。”
    魏泱泱不像盧閏閏那樣圓滑善談,她骨子裏有點傲氣,若是家世品貌不能入她的眼,說話總忍不住有些刻薄。正是因此,她才會隻有盧閏閏這一個交心好友。
    因為她住的宜男橋小巷,裏頭的人不說全是貧苦吧,也沒有真正富貴的,住的人家大多是在市井謀生,有腳夫與浣衣婦,還有挎著籃子沿街叫賣的小販,稍好些的也不過是酒樓裏的博士、焌糟娘子,以及工匠。
    魏泱泱年輕,跟著姑母見過世麵,旁人也許認命,適應了宜男橋小巷的日子,但她心比天高,從來都不喜歡宜男橋小巷的一切。
    盧閏閏則恰好符合她心目中好友的樣子。
    祖上是官宦人家,如今稍沒落了些,但也留下一座光化坊的大宅子蔭蔽子孫,那地段極好,出門走幾步就到了禦街,開封府就在對麵的利仁坊。而且盧閏閏的娘還是汴京首屈一指的廚娘,出入富貴門庭,備受禮遇。
    而盧閏閏也很喜歡魏泱泱,她心氣雖高,但為人做事卻是光明磊落,不在人背後做亂七八糟的事,也不一板一眼,為人聰明有急智,還帶點市井出身的匪氣。
    與魏泱泱的好比起來,那一點傲氣,也可以理解為上進的野心。
    因此,兩人相識後,很快就成了至交好友。
    彼此照拂。
    魏泱泱這時見盧閏閏對餘六娘頗為友善,加之知道餘六娘剛作為四司六局的新人被看門婆子為難,正是看她順眼的時候,因而說話要比平日裏和善一些,沒那麽看不起人。
    “我在家行二,你喚我二娘吧,你既認識閏閏,便也是我的朋友。我在台盤司做活,我姑母在台盤司大小也是管事娘子,下回若是再遇到看門的婆子攔你,或是主家有什麽醃臢東西敢亂要錢為難人,你隻管喊人來找我,我且要同他們好生理論理論。”
    魏泱泱說著,臉色便冷下來,活像是要與人打一場的架勢。
    盧閏閏忍不住笑,她調侃道:“可別,你不得把人活撕了?”
    魏泱泱白了她一眼,“當著人麵亂編排我,我是那等市井潑皮不成!”
    盧閏閏笑著告饒,並許諾一會兒她請客喝湯。
    餘六娘看著兩人鬥嘴,嘴角不自覺翹起,她們雖你一句我一句嗆嘴,卻很和諧,真正的友人才會如此。她也很想加入其中,哪怕不說話,隻是看著,也覺得心情明朗。
    她鼓足勇氣,臉上揚起清淺微笑,期期艾艾道,“多、多謝二娘,大娘。”
    盧閏閏留意到了她的緊張,於是笑道:“這就謝了,二娘她還未做什麽呢,若要謝,隻謝我好了,我可是實打實要出錢請喝湯呢!”
    魏泱泱聽了,當即擼了擼袖子,要撓她。
    說話間就又鬧起來了。
    餘六娘邊抿嘴笑,邊認真道:“你和二娘都是好人,我心中皆十分感激。”
    這麽說說笑笑地打鬧了會兒,盧閏閏很快把兩人領到了汴河河岸邊的一處推車前,推車上立有油傘,傘角係了許多木牌,寫著飲子名和錢。
    例如香橙湯十文一碗。
    這香橙湯卻不是字麵上的把香橙煮一煮做湯,而是將粉末衝進水裏做成的。
    聽到粉末,興許覺得廉價,但實際上做法並不簡單,要將橙子去核切碎,與白梅肉、甘草和鹽浸泡一夜,再慢火烘幹,加上檀香一起搗成末的。
    十文一碗,已是相當便宜。
    換成在正店點一壺香橙湯,無非是冰鎮一番,填些果肉花瓣,價卻要翻上幾番。
    盧閏閏大手一揮,要了三碗香橙湯。
    浮鋪的主人是一位兩鬢斑白的老嫗,但她仍然穿戴整齊,頭發雖漸漸稀疏,也一絲不苟地梳成包髻,掛著像生銀長茄耳璫。
    她笑眯眯地說好,讓她們坐下等等。
    盧閏閏三人便坐在了一旁的矮竹凳上。
    因是用滾燙的熱水衝粉末,故而做得很快,沒有多等。
    拿到手的時候,瓷碗沁著燙意,盧閏閏吹了吹,然後輕抿了一口,因是熱水衝出來的,酸味有些濃,但很香,回味時甘甜甘甜的,還有檀香縈繞在唇齒間。
    盧閏閏連喝了幾口才停下來,她端著瓷碗,看著賣飲子的老嫗,大方誇讚,“熱騰騰的,真好喝,香極了。”
    “小娘子喜歡就好。”老嫗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很是慈祥。
    盧閏閏前麵逛州橋夜市,吃了不少重口的吃食,正好口渴,因而喝得很快,沒多久碗就見底了。
    她正準備把碗放下呢,忽然眼前就多了個竹酒提子,往她碗裏傾倒透白的液體。
    盧閏閏抬頭一看,正是慈眉善目的老嫗,她笑嗬嗬道:“新熬的熟水,新安的行商賣給我的,說是這竹葉煮水極香美可喜,勞你幫我掌掌味。”
    盧閏閏忙道多謝。
    她低頭喝了一口,味微微甜,這沒什麽,甘草煮水都是甜的,難得的是有一股清冽的竹香,較粽葉煮出來要清淡些,但稀奇的是喝了以後好像鼻間也環繞著竹葉清香。
    老嫗的動作並不小,旁邊的客人望見了,有好事的,便喊起來,“怎麽隻給她嚐!”
    “正是正是,我們也快喝完了。”
    “可不能隻對小娘子好啊!”
    ……
    其實眾人不在乎那一碗半碗的,就是有人說了以後,其他人也起哄。
    老嫗笑嗬嗬地安撫他們,顧不上賺不賺錢,正準備邁著小步去給他們也舀上半碗,魏泱泱卻看不下去了,她叉起腰,大聲道:“怎麽了,難不成差這幾文錢,什麽便宜都占,也不嫌丟人。
    “小娘子怎麽了!她今日才做了吳副都指揮使的席麵,她的舌頭是你們能比的嗎?”
    盧閏閏放下了碗,從荷包裏掏出四十文錢在桌上,冷眼橫視一圈,無聲譏諷了那幾個起哄的人,最後看向老嫗,轉而恢複了笑顏色,溫和道:“多謝,這是飲子錢。那新安的行商想來不曾誆騙你,這竹葉煮成渴水的確滋味甚美。”
    老嫗安下心,連忙謝她,又忍不住生出愧意,“是我不好,倒生出是非來。這錢老婆子我可能不能收,是想請你嚐的,若收了,怎好繼續在此處賣飲子。”
    “收下吧。”盧閏閏把銅錢按回老嫗手裏,她笑著道:“若您真要謝我,不如下回再見到那新安行商,幫我留意留意,我也想買些新安的竹葉。”
    老嫗自是連連道好,應下了。
    喝完香橙湯告辭的時候,魏泱泱還不忘剜了那幾人一眼。
    直到走出去一段路,魏泱泱才問起盧閏閏,“你買那竹葉做什麽?你家又不做香飲子生意,要我說,你家中既不缺錢財,何不開間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