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李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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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媽媽覺得盧閏閏好,愛她如珠似寶,覺得世上的人也盡該如此,盧閏閏卻不這麽覺得。
    她很有自知之明,也不一味做美夢,“縱然真招了讀書人入贅,供他科舉做官又能如何?背信棄義,糟糠下堂的事還少嗎?萬一我遇到一個落魄時勉強屈就入贅,實則心懷不忿,隻待飛黃騰達就報複我的呢?”
    見陳媽媽目光愈發不善,盧閏閏不自然地避開對視,聲漸弱了起來,嘟囔道:“世上哪來那麽多重情重義又甘願入贅的讀書人,還能叫我遇見。”
    陳媽媽不舍得凶她,隻攥著她的手腕,貼近小聲叮囑,不許在寺廟裏胡說。
    這廟裏說的話,最容易應驗了。
    *
    “李進?李進?”
    有人在高聲叫喝,與之相應的是不間斷的用力叩門聲,震得年久失修掩不嚴實的門扉簌簌作響,似乎還在落灰。
    過了好一會兒,屋內才傳來緩慢的腳步聲。
    “咳咳。”門打開了,是一個披著外衣的年輕男人,他麵容蒼白,帶著淡淡倦色,因著久病而身形消瘦,手指瘦得像竹節,但臉上並不見頹廢渾濁,一雙眼睛黑得發沉,銳利冷漠。
    門一開,風呼呼地吹進去,他的衣擺向後揚起,更襯得他清瘦不消風中佇立。
    他一手緊攥披著的外裳,一手握拳抵於唇邊,壓著聲,卻仍是連連咳嗽。
    “許兄尋我,可是有何事?”他的聲透著點病中的喑啞,卻仍是很好聽,如琳琅玉石,脆而不銳。
    被喚作許兄的男子則和他是天差地別的另一副模樣,身穿亮眼的孔雀藍長褙子,腰著鹿皮鞶革,無下裳,著長褲,褲腳繡了一整幅竹林七賢飲酒圖,就連頭上戴的軟襆頭上都縫了玉石。他總是咧著嘴,唇角上揚,似乎無時無刻不是好心情,整個人神采飛揚。
    病弱的年輕男子,即李進,他在許承還未開口前,便已經不著痕跡地將其掃入眼底。
    毋需說,他也能看出,許承這副打扮,怕是正準備去同友人蹴鞠,但鞋沿幹淨,說明還未出去就趕過來了。自己與許承並無深交,隻是同鄉,彼此眼熟而已,又能有何事尋他。
    風一吹,李進又咳嗽了幾聲,卻仍在腦中不動聲色地思量著對方的來意。
    許承沒什麽鋪墊,他從袖裏取出一封信,直接遞給李進,“喏,你家中寄來的信,夾在我父親寄來的包裹裏。”
    “我家中?”李進重複了一遍,向他求證。
    “嗯。”許承坦然道:“自是你家中寄信,難不成還是我家中給你寄信不成。我爹給我的信中寫了,你家裏人找到我家中來,托著我家將信一道寄來。”
    許承一拍李進的肩,大方表示,“你我同鄉,出門赴考,遠在這千裏之外的汴京,理應互相幫襯,別為你家不曾給寄信的銀兩而羞愧。成了,信我也送到你手上了,就不打攪了,我與人約好了郊外蹴鞠呢。”
    聞言,李進盯著信看了一會兒,接著,他望向許承笑了一聲,坦蕩道謝。
    許承背對著他大步走著,隨意一揮手,回應了他的道謝,灑灑脫脫地,很是放縱恣意。
    李進看著手上的信,掩唇咳嗽一聲,在狹小的屋子裏仍然顯得身形單薄,他走進去,坐到案前,將信拆開。縱然與對方不熟,每每見麵都是劍拔弩張,但他還是一眼認出了字跡。
    這是他那兼祧兩房的父親所寫。
    李進垂眸看下去,愈是看,他便愈是發笑,最後,他隨手把信紙揉成一團,扔進炭盆。
    春日堪堪要過,但寺院清幽,仍舊發寒,更莫說自從他生病以後,就被挪到了後麵地勢最高也最偏僻的廂房,日光照不進窗子,屋裏潮濕幽暗,牆角發黑甚至生了青苔,冷的像是能凝水成冰。
    夜裏最冷的時候,他不得不點兩個時辰的炭。
    到了清晨,炭盆不再發暖,但芯裏扔留有餘熱,信紙在燒過的灰白炭塊上,很快冒出了一綹煙,焦圈漸漸滿眼,直至火苗竄起。
    李進坐在簡陋的竹凳上,發出冷笑。
    怪不得。
    千裏迢迢寄信前來。
    卻原來,是為了斥責他。
    言之鑿鑿地把兼祧另一房所生的兒子,進妓館的荒唐事怪到他身上,指責他讓友人故意引誘,害得他那位好堂弟發解試落榜。
    豈止是可笑呢。
    想來是他那位好堂弟不務正業,發解試落榜,又怕家裏責罵,知道家裏和他關係不睦,他人又不在荊州,這才尋由頭推到他身上。該不該誇那位好堂弟有急智呢,事雖不光彩,卻當真起了效。
    李進臉上笑意更甚,似在嘲弄,一臉病容的他,如此笑起來,卻顯得更為清俊。
    但漸漸地,他臉上的笑容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平靜。
    雖然他不喜生父一家,但家中來信四個字,他已許久未曾聽過,又因在病中,倒是撥動了他的心弦,勾起久藏於心中的思念。
    從母親過世,他就不曾再聽過這四個字了。
    也再無人對他掛懷。
    許是情緒牽動,他開始劇烈咳嗽,胸腔震痛,麵無表情地眼角沁出淚漬。
    他閉眼,隱去眼裏的淚意,也隱去思念與倦怠。
    即便同在病中,但他不是那位眉州來的大才子,能得官家垂青,不惜拖延省試。他若是病死了,就隻是死了,母親的委屈無處訴,他的抱負無處施。
    活著,以及他胸中的微薄才學,是他僅餘的本錢。
    李進屈著凍得僵硬發白的手,微微顫抖著,繼續翻開書頁,凝神繼續向下看。
    為了不叫冷風吹走屋內僅剩的熱氣,窗子是關上的,屋裏更顯昏暗,他不得不將書捧高些,借著透過窗紙打進來的光束看清上頭的字。
    這樣看書並不易,他想,應該要再添置點燈油。
    但如今他剩下的錢並不多了,雖然寺內投宿不收房錢,但一日兩頓吃食,卻是要再收錢的。但比起外頭還是很便宜,一日隻要八文。
    為了赴汴京省試,他很早就開始攢錢,原是寬裕的,奈何突然病重,不得不延請郎中抓藥,請人代煎藥。銀錢上捉襟見肘,隻能想盡辦法節省,畢竟到了省試的時候,花銷多著呢,就連桌椅也要考生自備,他得餘下足夠的錢才是。
    李進思量著,事無巨細的在心中盤算,每一樣都不落下。
    受生父兼祧的那家人的排擠,李進的母親心緒鬱結,很早就撒手人寰,他不得不早早擔起重擔,想法子讓自己溫飽,供自己讀書,應付那家人不時的惡心手段。因而養成了他萬事早思量早打算的習慣,行事縝密無缺漏。
    他雖疲倦,還是將一切打算清楚了。
    繼續沉下心看書。
    不知過了多久,屋外又是敲門聲,但這回輕多了,且有規律。
    “施主?施主可在屋內?”
    看來是送飯的僧人。
    李進仍在病重,久坐後沒什麽力氣起來,手不得不用力攥著桌沿,撐著起來。
    他走得很慢,打開屋門時,手都在微微顫抖,但卻始終挺直著腰背,再虛弱也不曾缺了儀表。他蒼白著臉,抿了抿沒有血色的唇,向僧人頷首,勉強露出些笑,“勞煩師父了。”
    僧人對借住在寺中的舉子都十分客氣,道了句不敢,隨後從挑著的筐子裏取出兩個素饅頭,並舀了一碗稀粥給李進。
    李進原先接過裝了素饅頭的盤,向僧人道謝,而後進屋,卻被攔了下來。
    “施主稍等,還有呢。今日是十五,許多信眾供奉吃食,寺裏分了些出來,給借宿的施主們。”
    李進看著僧人往盤子裏又放了兩塊點心,看清其形狀後,不由得一怔,輕聲道:“是鬆花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