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大相國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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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尋常人見了這眼神,怕是要唬一跳,接著尋思這孩子是不是撞邪了。
    盧閏閏卻察覺到了錢瑾娘視線的偏差,她站在窗邊往左右看了看,忽然留意到窗下多了點什麽。原來是不知道哪來的燕子正在銜泥,要沿著窗框下的邊隙築巢。
    這燕子有些懶呢,春日都要過了才開始築巢,還隻建了一小半,新的泥還濕濕的。
    而且比起別的燕巢,明顯泥少了許多,用了許多稻草碎屑湊數,這樣就能少銜很多回泥。但正因如此,這個巢和別的巢的形狀不大一樣,別的燕子築的巢像是半隻碗,下窄上逐漸寬,而它這……歪歪扭扭,很不走心了。
    看著就像建著建著會掉下去的樣子。
    如此看來,也許這隻燕子不是懶,是築巢的手藝不大好,興許掉過兩回巢了,這又勤勤懇懇地繼續。
    這樣一想,盧閏閏看向燕子的目光頓時憐憫起來,但忍不住想搖頭,勤勤懇懇白忙活,這燕子慘兮兮的,卻又顯得有些滑稽可愛。
    知道了緣由以後,盧閏閏再看向錢瑾娘,就會發現她看起來像是麵無表情,實際上尚顯稚氣的臉上還是能察覺到一些情緒波動的。譬如燕子銜的稻草多一些的時候,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分明動了動,盧閏閏敏銳地看出那細微動靜後的憂心忡忡。
    雖然錢家租著盧閏閏家的屋子,但因為相通的門落了鎖,平日裏隻能是在巷子裏偶遇,故而她見錢家人的次數並不多。
    她頭一次這樣認真地打量起錢瑾娘,八九歲的年紀,用著桃粉色的布巾,梳了個將頭發分作左右兩邊的包髻,綁包髻的發帶垂在左右兩側,風一吹就擺動起來,是很顯嬌俏活潑的發式。梳這種發式的,多是大點的孩童,還得是家裏有仆從服侍的,因為比起用發帶隨意綁起來的雙垂髻和孩童常見的包包頭,這要麻煩很多。
    錢瑾娘身上穿的也俱是顯眼的亮色,紅色抹胸,橘紅對襟長褙子,鵝黃下裙。
    可以看得出來,錢家娘子對錢瑾娘的上心。
    但即便如此費心裝扮,錢瑾娘整個人看起來還是沒有這個年紀的孩童該有的天真活潑。
    眼睛大,可眼珠子不怎麽轉動,幾乎隻盯著一處,再怎麽吵鬧也休想引起她的一點注意,臉上沒有表情,因為幾乎不說話,所以唇始終緊抿著。
    安靜到給人觀感不是乖巧,而是古怪。
    但比起陳媽媽說的邪性,盧閏閏反而覺察出的是,她應該很聰明,比別的同齡孩童貌似更專注。
    窗子下的巷道,還是很吵鬧,新出的日頭斜照在屋簷白牆下,牆麵受風吹雨打已染上汙跡,盧閏閏倚在新刷了紅漆的窗上,手上拿了碗餺飥,邊隨意地攪著,邊看著錢瑾娘。
    當錢瑾娘真正看著她的時候,她坦然一笑,還拿起碗舉了舉,毫不避諱被錢瑾娘發現自己直視,直到錢瑾娘慢慢挪開目光。
    而嘈雜的聲音和三三兩兩的人,則成了不被在意的背景。
    直到拎著草繩綁著的二斤羊肉的陳媽媽出現,以一己之力蓋過了爭吵的聲音,這場爭吵才算結束。
    *
    等陳媽媽進門的時候,除了羊肉小蔥,還拎著三大串錢,她臉上滿是得勝歸來的喜氣,洋洋得意道:“可算是叫我把她逮到了,連欠了好幾日的掠房錢,也敢在你跟前冒頭。
    “姐兒,瞧瞧,三貫錢呢,要是不催,叫她每月都拖幾日過去,可不就得昧下一個月。
    “你娘呢?還沒醒吧。罷了罷了,叫她睡吧,勞心勞力的想必也累了。
    “我看賣朝食的小販停在你窗子下,朝食吃過了吧?正好,午食晚點吃,給你燉山煮羊!你看,新鮮的羊腿肉,我昨兒特意去敦義坊橋市的肉案叫人家給咱們留的。”
    盧閏閏從樓上下來,好奇問道:“我們坊市不是也有肉案嗎?就連巷子裏也新擺了賣肉的攤子,跑敦義坊去做什麽?”
    提起巷子裏的肉攤,陳媽媽就撇著嘴連連擺手,“什麽呀,巷子那家賣的是肉嗎?是良心!缺斤少兩的,肉還不新鮮。咱們坊市的那家肉案,攤主人娶新婦,回鄉下成婚了,且不知要到何時回來呢。”
    盧閏閏哦了一聲,沒再多問。
    家裏這些事本來也不用她管,她不大操心。
    她得先去試做一份鬆花餅。
    做出來嚐嚐味道,才好照著方子做那麽多份,否則,有一點差錯,一袋鬆花粉就全做毀了,再買不一定來得及。
    盧閏閏就著院子裏竹筧流出來的水仔仔細細洗了手,還用肥皂團打了手。
    盧閏閏看著手裏的肥皂團,不免覺得有趣,穿到古代以後,除了沒有手機,其實她的生活質量不算太下降。
    有類似自來水的竹筧,從城外引進活水到城內蓄水的池子,加石灰沉澱雜物,再通過竹子引水,把水流到千家萬戶,也有類似肥皂這樣用於清潔個人衛生的肥皂團。
    不過,也有她這輩子僥幸投對了胎的緣故。
    即便在汴京,也並不是家家戶戶都有竹筧,許多人家還是要排隊在水井邊打水。想要繼續過這樣的日子,她還是得努力學廚藝,有一技傍身才是。
    盧閏閏甩了甩手上的水珠,鞏固了下自己學廚藝的信念。
    她走進灶房,準備開始做鬆花餅。
    得益於譚賢娘的廚娘身份,加上這處灶房是後砌的,所以屋子很大。灶台留了兩口鍋的位置,牆角還擺了好幾種尺寸的鐵鍋跟一摞蒸籠,灶膛前是一個竹凳,再後麵是兩擔柴火,其中一擔已經用掉了一小半。
    譚賢娘不是什麽以豪奢聞名的廚娘,家裏沒有金銀廚具與碗碟,用的廚具多是鐵打的,還有竹木做的,比如竹笊籬等等。
    但要說有什麽值錢的,像靠窗的那麵牆邊上拉了繩,掛了許多臘肉,有兩條新做的,不時往下滴兩滴油,陳媽媽特意在那底下放了兩個陶碗。
    角落裏還有兩壇用稻殼跟泥封住的酒甕。
    以及有個約莫占了半麵牆的鬆木櫃子,時日久了,邊角有些掉漆,裏頭裝了大大小小許多罐子,有幾個抽屜是落了鎖的,放的都是昂貴的香辛料。像是胡椒,一兩胡椒一兩金,轉到市麵上壓根不愁賣的。
    這灶房寬敞得叫人一進來就覺得舒服,門進來些的地方,擺了張約莫有兩張八仙桌大小的長桌,高則正好在腰下去些。
    陳媽媽早就叫喚兒收拾過了,桌案上沒什麽雜物,幹幹淨淨的,就擺了盧閏閏要的那罐蜂蜜,還有一袋鬆花粉。
    盧閏閏坐到灶膛前,先往灶膛倒了點木屑,再打開火折子的蓋,用力一吹,火星就死灰複燃了,她用火折子把木屑點燃,接著放入木柴,慢慢地火就著起來了。
    而後往鍋裏倒了些水,倒了點蜂蜜在陶盆裏,隔水蒸。
    等到時候差不多,她往蜂蜜裏加了些膠牙糖,攪拌到融化,接著將陶盆從鍋裏拿出來,往裏麵加鬆花粉,邊加邊用勺子攪,直到碗裏的鬆花粉變成有些結團,有些鬆散的程度,用手進行揉捏。
    而後,搓成條狀,分成小劑子,揉圓後,裹上一層鬆花粉,用木模具一壓,就是花狀的鬆花餅。
    和其他點心比起來,鬆花餅的做法實在簡單。
    她拿起一塊做好的嚐了嚐。
    嗯……有些酸。
    但並不是不好吃。
    這種酸近似於往糕點裏放了果脯,然後一口咬到了整個果脯肉,伴著甜糕點一塊入口的味道,酸酸的,帶點甜,回味的時候,還帶點鬆香味。
    盧閏閏沒幾口就把一整個鬆花餅吃掉了,她拍了拍手,抖掉碎屑,麵露沉思。
    還是偏酸了一些。
    但鬆花粉本身是帶點苦味的,為了掩蓋苦味,所以要加入蜂蜜激發酸味,這是避免不了的。想來是膠牙糖的分量不夠,盧閏閏想了想,又找來了糖霜,準備加進去重新試試。
    她叉著腰,扭頭看了眼外麵的天色,準備好大幹一場!
    *
    最後,趕著太陽落山前,還是叫她成功做好了鬆花餅。
    她不但往鬆花餅裏加了膠牙糖和糖霜中和酸味,還做了兩種,一種沒有餡,比頭一回做的比起來,酸味淡很多,酸甜適中,另一種有餡,裏頭包了紅糖、炒過的芝麻,吃起來甜味就很重,內裏的芝麻嚼起來香香的。
    如此一來,愛甜些吃不得一點酸的,就可以吃有餡的,喜歡清爽些的就吃沒餡的。
    盧閏閏在有餡的鬆花餅上麵撒了芝麻,很好辨認。
    陳媽媽喊她快去吃夕食,看著她吃得香,陳媽媽慈愛地笑著,眼裏洋溢著滿足。
    陳媽媽還不忘把明日的事安排好,她先是問盧閏閏明日穿哪身衣裳,她提前放薰籠上熏一熏,又叫盧閏閏吃完就得去香水行洗澡,否則晚些人多了還得等,因著明日就是十五,很多人打算去上香,今夜肯定要沐浴的。
    陳媽媽自顧自說了許多,盧閏閏早已經習慣了陳媽媽的絮叨,她幹了大半天的活,做了許多鬆花餅,這時候肚子餓得很,隻顧低頭用夕食,沒法張嘴,隻好不停地點頭。
    這一日就這麽著急忙慌地過去了。
    *
    第二日,天色還有點混沌,亮得不徹底,陳媽媽就已經站在門前等轎子了。
    轎子是提前雇好的,不僅如此,她還雇了個腳夫,專門挑那兩大盒的點心,一盒得有半人高,今兒十五,人那麽多,不雇個腳夫,如何有法子提著點心擠過人堆。
    盧閏閏急匆匆出來,陳媽媽催著她上轎,然後把門給鎖了。
    本來今日譚賢娘也該一塊去的,奈何臨時要拜訪一位親戚,便隻有陳媽媽和盧閏閏去了。
    轎子微微晃,陳媽媽把盧閏閏的腦袋按在自己肩上,撫了撫她的背,哄道:“姐兒靠在婆婆肩上睡一會兒,還有段路呢,不急。”
    盧閏閏搖頭,“算了,別一會兒進寺了,人還迷糊著。”
    她索性挑開簾子,吹著冷風醒神。
    而越靠近大相國寺,人就越多,等到寺門前下轎的時候,人多的都快把盧閏閏和陳媽媽衝散了,還好陳媽媽一直攥著盧閏閏的手。
    今日之所以這般擠,許是因為是十五,又正好撞上大相國寺每月五次的開放集市的日子。
    不過,等擠進寺裏也就好了,大相國寺占地廣,走到裏頭驟然寬敞起來。
    陳媽媽才得以拍著胸喘過口氣,再用袖子擦擦額上的汗,感慨道:“今日人也太多了。”
    而盧閏閏卻注意到了另一件事,今日不僅是人多,還有很多讀書人,有年輕有年紀大。她疑惑道:“怎麽這般多讀書人?”
    盧閏閏後知後覺起來,“今年似乎還沒有狀元遊街,奇怪,怎麽今年科舉這般晚?”
    陳媽媽消息靈通,盧閏閏一問她就一副了然的樣子,滔滔不絕地講起來,“哦,說是有個什麽大才子生病了,官家為了他直接推遲省試,這些舉人全都走不得,家裏沒資財的全到寺廟投宿了。
    “我聽聞許多舉人都沒錢了,好在官家仁德,讓官府接濟。
    “唉,真說起來,讀書多好呐,考中了做官,往後再做宰輔,那可真是光耀門楣呐!”陳媽媽對讀書人真是喜歡得很,說著鬆皺的眼皮裏就浮起笑意,甚至看向了盧閏閏,忍不住道:“要我說,你將來也尋個讀書人,咱們家供得起他科舉,等來日為官做宰,你也封誥命。”
    陳媽媽光是想到那個場麵,就笑得合不攏嘴。
    盧閏閏卻理智得很,板著臉道;“讀書人怎麽舍得入贅?我又不是什麽皇親貴胄郡主娘娘。”
    陳媽媽聽不得盧閏閏貶低自己,當即不開心地反駁道:“多得是!別說讀書人,就是當官的都有入贅的,咱們家的家底雖沒那麽好,但也是吃喝不愁,招讀書人入贅怎麽了?那是他祖上修來的福份。”
    陳媽媽眼裏盧閏閏就是千好萬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