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分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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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進太學的俱是人中龍鳳,即便鄭家哥兒如今還隻是外舍生,但他今年才十二歲,過幾年說不準就能考上內舍生,內舍生和上舍生考核合格,符合要求,都是能授官的。
    像釋褐狀元,即太學中上舍生排名第一的人,在朝中人眼中分量甚至高於科舉狀元。
    想做官,不隻是科舉一條路可走。
    就外人看來,以鄭家哥兒的年歲和他太學外舍生的身份,定是前途無量的。
    往常盧閏閏這麽一說,眾人大多是附和。
    就連陳媽媽有時候都會在外吹噓,租客裏有這麽一位可算得上是天資聰慧的神童,很是叫她覺得長臉。
    但文娘子的反應卻不大一樣,她笑了笑,“誰知曉呢。”
    她眸光流轉,瞥見周娘子熱情送來的枇杷,眉輕輕一揚,又換了說辭,“但願吧。”
    她見過太多的讀書人,朱門未必勝蓬戶,當然讀書人也有好,屠狗輩也有壞。不僅僅是這個緣故,她還見過許多神童,有些莫說外舍生,十二歲就考過發解試來汴京考省試的也並非沒有,然後年複一年,皆是落榜,到最後連發解試都過不了。
    不過,人心深處皆盼望好人有好報,文娘子她也還是盼望著周娘子能心願得成,世上亦少些憾事。
    盧閏閏很聰明,初時有些疑惑,但很快領會了文娘子的意思。
    她沒說話,信手彈起了琵琶,文娘子毋需認真傾聽,也輕易能聽出她彈的是《伍子胥過昭關》。伍子胥逃命時受漁翁和浣紗女的恩德,後來向水中投千金,又為漁翁立祠祭祀。
    正如盧閏閏領會了文娘子的意思,文娘子也聽出了弦外之音。
    文娘子沒說什麽,閉目繼續聽她彈琵琶,當盧閏閏哪兒不妥當的時候,文娘子手中的竹腰扇便會適時敲她的手背。
    再練了約莫有大半個時辰,文娘子確實有些疲乏了,盧閏閏瞅瞅天色,也快到陳媽媽回來的時候。她起身向文娘子道謝,然後起身幫文娘子的香爐點好香,關好門扇,輕手輕腳地離去。
    因著今日彈得要久一些,盧閏閏覺得手腕和指頭都繃得有些酸疼,她從正門走到路邊,又往家裏的門走,低頭揉手,以至於沒有注意到陳媽媽正提著竹籃子站在拐角。
    猛然一撞上,盧閏閏心都跳慢了半拍。
    “婆、婆婆?”
    陳媽媽一開始還沒有看出異樣,正準備問她去哪玩了,見她一副見鬼了的發懵表情,還有揉手的動作,便狐疑地眯起眼睛,“你去哪了?”
    盧閏閏反應快,當即鬆開手腕,做了個伸張的動作,好像自己隻是在鬆鬆筋骨。
    她笑得燦爛,露出一口潔白貝齒,看著很清白的樣子。盧閏閏雖然生得也好,但不算能讓人一眼傾倒的大美人,見到她最先也隻會覺得這是一個生得有些姿色的小娘子,很快便會挪開目光,而當她展顏笑起來的時候,整個人格外明豔活潑,會忽然變得熠熠生輝,使人不自覺被吸引。
    有些人笑著不好看,有些人哭著好看,盧閏閏則是笑起來會使得原來六七分的顏色,變成八九分美貌的人。
    當然了,在陳媽媽眼裏,她家姐兒是最好看的。
    隻是她一見盧閏閏這笑容,也就明白了裏頭必定有鬼。
    但她沒有立刻拆穿閏閏,等著聽借口。
    果然,盧閏閏編了個逛累了的理由,又東拉西扯地說了些別的。
    陳媽媽沒有直接揭穿她,而是道:“你是小娘子,在外頭不能這樣揮手張手的,不好看,外人見了心裏要嘀咕的。”
    盧閏閏依言放下手,露出一個乖順的笑容。
    陳媽媽更知道她心虛了,換成平日,盧閏閏肯定說外人愛怎麽看關她什麽事,要想指責她,有本事給她一日三頓帶點心地送吃食啊。
    等到進門了,陳媽媽都不需再問,直接道:“少和那邊院裏的文娘子見麵。”
    盧閏閏一聽這話就知道自己沒瞞過陳媽媽的眼睛。
    她也不裝了,哦了一聲。
    陳媽媽反手把門栓給杵上,又把魚嘴上的鉤給取了放進木盆,往裏舀了幾勺水,魚兒又一拍尾巴,跳了跳,濺起一地水花,雖沒能跳出木盆,但繼續生龍活虎地遊了起來,一瞧就活泛得很。
    陳媽媽特意去遠一些的新鄭門,就為了買活的黃花魚回來。
    盧閏閏愛吃黃花魚,但論口感,還得是活的最為鮮嫩,不論是清蒸還是燒製都很好吃,肉滑得一抿就散開,做得好了,還特別鮮美,一點腥味都沒有,帶著魚肉的鮮甜,不像一些魚吃起來有塞塞柴柴的線感。
    陳媽媽又把籃裏的一塊豬扇骨給掛起來,今日吃魚,豬扇骨留著明日吃。
    然後她挽起袖子,圍了塊粗布在腰上,開始擇菜,邊擇邊道:“你平日和誰玩我都是不說的,你想想,換成旁人,我可攔過你?就連你夜裏偷著去吃雜嚼我也幫你瞞著你娘。但那文娘子不同,她若是把你帶壞了可怎麽好?”
    盧閏閏知道自己這時候順從地應兩聲事情就過去了。
    但是她剛張開嘴,又閉上,反複兩回,最後還是為文娘子說話,“文娘子哪會將我帶壞,她人很好,待我也很好,我也沒見過她對誰做了什麽。
    “難不成因著她是在勾欄裏彈唱的伎人就覺得她是壞人不成?真要說起來,我也不過是出入大戶人家替人家做席麵燒菜的使喚人。”
    盧閏閏後一句話說的就有些賭氣了。
    陳媽媽聽不得她貶低自己,甩了甩手上的水,往腰上的圍布擦了擦,忙走到她跟前,哄道:“我的祖宗誒,這話是這樣說的嗎?
    “那能一樣嗎?
    “你和你娘是清清白白去做席麵的,也是人家恭恭敬敬請去的。她呢?做伎人在勾欄表演琵琶,這沒什麽,我也不過是個下人,都是苦命人,誰瞧不起誰呢?她做了大戶人家的妾,這也不說了,身世如浮萍,也算個去處。她是如何做的呢,三年為妾的契期滿了,拿著五千貫錢,既不置辦個宅子有安身處,也不做點買賣有個營生,全拿去買了把琵琶?”
    陳媽媽對這樣的行為本身很是看不上,在她眼裏,這就是有出路自己還要墮落,不是旁人逼的。
    不值得外人可憐。
    陳媽媽反而很喜歡周娘子,轉而說起了周娘子也命苦,又是怎麽怎麽辛苦供哥兒讀書的。
    但當盧閏閏問陳媽媽是不是自己要像周娘子一樣心甘情願受苦,才叫好人的時候,她話鋒一轉,又說盧閏閏是天生的好命,跟她們都不一樣,以後大富大貴,不會受一點苦。
    陳媽媽自有她的一套評判方法,是盧閏閏怎麽說都改變不了的。
    盧閏閏在陳媽媽滔滔不絕的道理裏最後掙紮了一番,堅定站隊,“總之,文娘子是好人!”
    然後,她就迎來了陳媽媽不停歇地念叨洗腦。
    盧閏閏隻好木著腦袋,眼神直直地聽著。
    但她仍舊覺得文娘子是個好人,這點毋庸置疑,至於文娘子被陳媽媽詬病的事情,在盧閏閏看來,不是文娘子自甘墮落這麽簡單,看似注重享樂,能眨眼揮霍千金的文娘子,實則是個自毀心很重的人。
    文娘子不是被糜爛的欲望蠱惑而墮落,是她想墮落自毀而選擇沉淪。
    而這一點,是很難向陳媽媽解釋清楚的。
    好在陳媽媽念叨了盧閏閏小半個時辰以後,一看天色,發覺已經晚了,忙不迭去做飯了。
    *
    傍晚吃過飯,喚兒去洗碗燒水,陳媽媽趁著暮色,敲響了譚賢娘臥房的門。
    譚賢娘讓她直接進來。
    陳媽媽進去的時候,就看到譚賢娘點了油燈,正在翻書頁記食譜,廚娘們的食譜大多是口耳相傳,許多秘方則是經過多年經驗憑手感改良,很少會記下,有些甚至說不出個所以然。
    而譚賢娘不同,她會把每日鑽研都記下來,每一點差別都能對比,一心精進。
    屋外的暮色濃重,比白日昏暗,而比徹底的黑夜更多了些叫人心裏漸漸凝重的不安,連人的影子似乎都被淡去,變得看不見了。
    屋內自然也是幽深一片,油燈隻能照到書案前那小小一片,譚賢娘低著頭,正凝神書寫,她認真的臉龐被打上大片抖動的陰影。
    陳媽媽本覺得自己義正詞嚴,進來的氣勢是十足的,但看清譚賢娘以後,她不由氣勢消減了許多,聲都不自覺放輕,生怕驚擾了她。
    “娘子,我來是有一事想同你說。”
    譚賢娘甚至沒抬頭,繼續手上的事,就嗯了一聲。
    陳媽媽還以為她還會說什麽,結果等了半天沒等到別的回應,隻好自己輕咳一聲,繼續道:“姐兒如今竟和那文娘子來往,還同她學琵琶!”
    陳媽媽說著麵色就嚴肅起來,義憤填膺地,聲也大了些。
    譚賢娘正好筆上的墨沒了,將筆往筆山上一放,抬起頭看著陳媽媽,正色道:“我知道。”
    “是吧,該攔著……”陳媽媽話說到半茬,才反應過來譚賢娘回答的是什麽,她啞了聲,含糊半晌,說不下去了。
    譚賢娘靜坐著,麵色平靜地看她,等她的話,可陳媽媽哪還有別的事啊,於是屋子裏就安靜得落針可聞,隻有窗格透進一縷薄薄的日頭下山前最後一點橘紅光暈,印在兩人臉上。
    最後是譚賢娘先開口,“還有旁的事嗎?”
    陳媽媽搖頭,“沒了。”
    本是想叫譚賢娘管一管閏閏的,哪知道一點用也沒有,陳媽媽隻好铩羽而歸。
    可當她要扭頭轉身的時候,譚賢娘卻開口了。
    “我倒是有一事。
    “明日閏閏要同我回趟娘家。”
    “明日???”陳媽媽不由瞪圓了眼,大著嗓門尖聲道。
    “嗯。”譚賢娘把筆山上的筆拿起來,重新沾了墨,邊沾邊道:“提早了兩日。”
    誰都知道去譚賢娘娘家是為了什麽,陳媽媽胸腔起伏不定,看著譚賢娘淡定自若的樣子,最後還是壓著聲說知道了。
    等出了譚賢娘的屋門,陳媽媽就給了自己一個嘴巴子,低著聲憤憤罵自己,“不中用的老東西!”
    但陳媽媽心態很好,不消半刻就重新鬥誌昂揚起來,她望著汴京城開始逐漸繁華起來的景色,家家戶戶映起的燈火,麵上帶起勝券在握的笑容,“是該準備起來了。”